他的眼神里面很难说出是什么情绪，但总之不会有一个八岁孩子的不谙世事和好奇，只有一种纯然的探究与琢磨，好像在透过这只小猫去看自己的回忆。

明玥描述不出的那些所谓错觉，被千鸣一点点细细看着。他紧盯住程常安那双眼，试图去看透他产生改变的缘由——结果很显然一无所获。

程常安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盯着这只猫紧闭的双眼，想要抓住它睁眼的那一瞬间。他的过往除了他本身什么也不在意，现在难得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如同曾经想要完善知识网的逻辑一样锲而不舍。

此刻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要知道这只猫对他的想法，看是否和下午那只大猫一样，是否能带给他一些意外的安慰。

可惜的是，家里的小猫好像生理状况有所残缺，整个身子都软塌塌得融进了它的窝，陷入深深的沉睡，即使他都走到跟前来也没被吵醒。

只要睁眼……只要这只猫睁眼……

他就能确定，那会儿是不是错觉。

鬼和功德主在无人知晓的环境下对视，一双虚幻的天眼对着功德主毫无波澜的目光，一双沉静的眼在无知觉的情况下等待一只猫的动静，双方寸土不让。

两相僵持下，是程母打破了对峙。

“牙牙？”

程母上了楼，敲了下门，有些担心:“不下来吃饭吗？”

“嗯。”程常安眨了眨眼，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跟着程母走了。

难得听到这个单字回应，程母愣了一下，看了眼在垫子上沉睡的猫，艰难收回了目光，随程常安一起下楼了。

“居然已经能说话了……”

他们的背影落入了一只鬼的眼中，让他愣神，思索，呢喃。

千鸣飘着飘着，突然一下子笑出了声。

一只鬼是没有表情的，但是那种笑声透亮得像一个点燃的烛台，盈盈整个识海当中。

“好，好……”

在这样的兴奋之下，千鸣根本无暇顾及明玥，更遑论再用法力让她沉睡。

明玥被这笑声吵醒，惺忪的双眼睁开来，本来以为是自己做了美梦笑出声吵醒了自己，抓了抓头，举目四望，却发现是千鸣正在笑：“你笑什么？”

“没什么，”千鸣换了个姿势，在识海里四处飘，俨然就不是一副没什么事情的状态，“只是觉得今天挺好的。”

他努力了那么久的事情，原来换一只小猫来就可以做到。

——

小猫实在睡得太熟，程母准备好了温热的羊奶，而后放在一边降温。

她坐在程常安对面，张了张嘴，看见他仍然不变的脸色，咽了回去，又抓心挠肺。

等到桌上的盘子空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牙牙。”

程常安擦着嘴的动作不停，只是抬了眼。

也许有机会。

程母舔舔唇，尽量让自己平和下来：“你记得之前见过的那个莫叔叔吗？”

记得。

程常安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两只手攥住裙子，问，“最近我们再去看一眼他好吗？”

这样的行程对程常安来说不过把一次外出看亲戚的安排改变一下，只是那个人每次的话实在太多，他总是会厌烦。但是从安排和麻烦程度来斟酌的话，未尝不可前去。

于是，程常安再点点头。

程母不能窥探到那些心理活动，她只松口气，为下一次的预约做准备。

眼看程常安已经收拾好了准备上楼，她又临时叫住他：“牙牙。”

“把羊奶给小猫带上去。”

楼上的明玥已经失去了好奇心，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她的眼睛是一种透彻的碧蓝色，此刻基本要全睁开来，用一汪水般的双眼观察着自己居住的地方。

只是她太小，为了方便照顾她，整个房间暂时没有布置摆设，一眼过去就是整个房间，看得明玥有些兴致缺缺。

“你方才说他改变很大，”找不到乐子，她就只能再去骚‘扰一下千鸣了，“是为什么呢，难道真就是因为我救了他？不该啊。”

如果救他一回就能产生改变的话，那这样的改变简直荒谬。明玥虽然平日里沉默又活得枯燥单一，但也看过那些小说里的文字——拯救被欺负的男主后，男主总能觉得拯救者是自己的小太阳，甚至成为生命中的白月光。

而她如果救了男主一回只能得到男主会说“嗯”这样的改变的话，那要让男主恢复正常，她还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毕竟她可能没那么多条命去耗一场意外。

明玥盘腿坐在自己的识海里，托着下巴：“不会是觉得那只猫长得好看，一下子被治愈了吧？”

千鸣冷笑一声：“荒谬，他可是功德主，还失去了魂魄，哪里能分辨出这些？”

“那你也得给我一点提示啊，”明玥不服，“鬼界难道没听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吗？你连原因都不告诉我，又怎么指望我接下来还能歪打正着？”

拿命赌运气吗？

其实千鸣也不清楚，但他今天的收获已经比过往三年还要丰厚，不急于一时的醍醐灌顶：“弄不清楚就等下次吧，他这状况已经持续了三年，慢慢来，只要能苦尽甘来，前面的苦就值得。”

只要能有改变就不怕，怕的只有苦和甜都不尽如人意。[1]

“幸好这次还有好转，不然等魂灵枯竭……”

后面的话他不愿意说，只停住话头，但明玥懂。

等再要开口，千鸣的神魂一动，顿了一瞬，听见了门外的声音：“准备一下，你的功德主来了。”

话音刚落，木门就被推开，程常安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羊奶走进来，从一片黑暗中捕捉到自家小猫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当然好看，从澄澈的状态到那样纯粹的蓝色，都恰如难得一见的宝物。

忽略错过的微弱怅然，他顺手开灯，走了进来。

明玥此刻刚整理好自己的神态，灯光一开，整只猫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从慌乱中又迎上程常安的目光，连爪子都蜷缩起来。

程常安放下碗，终于如愿对上那双眼。

在光下看其实少了很多方才黑暗中的氛围，可惜这样的颜色在程常安眼中与落入一个瞎子眼中没什么区别。

今晚按照计划他本应该研究到下一个章节，而不是走到隔壁来，又花很多时间去看一只猫的眼睛。

可他不得不承认，方才在这只猫抬眼的那一瞬间，在他点亮这个房间的那一瞬间，这只猫在刹那的眼神，给他一种……很难以言喻的……生命感。

这种生命感与课本中形容的生物——具有动能的生命体，是完全不一样的。

投石入湖的涟漪太过渺小，以至于他停顿了一瞬间的脚步没被在场的两个魂魄捕捉到，一直到他放下碗，跟这只猫对视着，两方才都恢复冷静。

明玥把心虚的情绪藏起来，在脑子里疯狂呼唤着：“千鸣！千鸣救命！”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千鸣换下明玥的神识，一瞬间，这只猫的眼中迸出亲近和愚蠢，半趴在地上开始舔食碗中的羊奶。

程常安皱着眉，本来要进入的回忆被打破，失去了再观察的欲望，等猫吃完了晚饭，就端起碗往外去。

千鸣用月牙的双眼目送程常安离开，而后和明玥一起缩在识海中复盘：“怎么样，刚才换你观察，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给明玥开了双天眼，用来看程常安的反应。明玥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啊，他就是个看起来就很不耐烦的喂奶官，还能有什么吗？”

喂到一半连看都懒得看她，直接偏过头去看这个样板间的那种不耐烦。

希望又被掐灭，但两人都没急于求成——功德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何况程常安的情况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早就没有任何完成任务的打算，所以一切都是惊喜。

眼下的安排更重要，小鬼很快就释怀。明玥虽然想要当一只米虫，却也得开口问问：“下一次任务是什么时候啊？”

“暂时还没出来，但是以我的角度来看的话，”千鸣在任务以外的事情上从来不算靠谱，“我们还得跟着他。”

小猫一下子泄了气，在垫子上翻滚：“我还得去啊——”

今天爬三楼的体验和强装镇定地守护都让她筋疲力尽，而程常安严格按照年纪上学，现在才三年级：“我不会一直要守护到他成年吧？”

“不会的，”这点他能保证，“你可不一定活得到他成年。”

“？”

小猫面无表情，踹翻了眼前的奶色铃铛。

——

上小学的日子对明月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更何况是以一只猫的视角来。但第一次的新鲜感已经荡然无存，明玥怀着一种来上班的心情，连尾巴都无精打采：“我大概什么时候能用自己的身体来啊？”

之前那只猫是用来完成任务的，流浪到不知名的角落去，小鬼已经找不到踪迹。此刻换了一个在附近契合的身体，巧合的是毛色品种全然不一致，却仍然是绿色眼睛。

起得太早，明玥在脑子里打了个哈欠，小鬼看她一眼，回道：“这可不该问我吧？长大是你自己的事情，关我什么事？”

把整个事情当作长期任务之后，明玥就得四处捞身体，每天都得适应一遍，实在疲累。

“你先控制会儿身体。”起得太早，明玥连脑子都没开启，打算自己缩在脑子里补觉去。

小鬼偏头，见明玥的魂魄已经缩成一团到角落去入睡，冷哼一声，让陌生的猫一步步往学校去。

今天的程常安很安全，魂魄好转带来的改变很是明显，他整个人都像是在一栋封死的房中凿了壁偷光，漏进来一点柔和。

“程常安同学……”

班里一个小女孩往他走过去，拿着一本数学习题集。

其实她昨天也来过，但程常安跟几个月前一样沉默不理人。

今天他看起来似乎更好接近，让女孩重振旗鼓，想要再试试：“我可以问你一道题目吗？”

程常安从桌上的题目中抬起头，看见一道几乎只要一眼就能算出来的题目，没有皱眉，但嫌麻烦，摇了摇头。

周围人本来也没期待他的反应，程常安出现的时间太少，但他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这些不合群就成了神秘。

看他摇头，大家反而讶异于他产生了反应，而不是像昨天一样把人晾着。

“依我看他现在过得还挺好的啊。”

明玥扒在窗口，饶有兴趣地观察教室里这一幕。

千鸣本来也看得饶有趣味，可下一瞬，他的神魂开始颤抖，透露出危险信号。

“明玥！”千鸣语气凛住，“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1]相关描述可以在《我与地坛》（史铁生先生）中发现，本文依据文风进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