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的院落不同于缪期的,如果说缪期只是灰尘多,那么桑落的屋子,只能用一个空来形容。
春秋二神陨落后,他们的遗物被整理过。长荧却是自那之后从未来过。这样空荡的场景,让长荧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本就该这样。
就像是,当年种种清甜欢乐,只是一幕迷人眼睫的蜃影、一场令人沉醉的幻梦。而现在所见空荡荡的寂寥,才是真实。
“太空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宣琼捂着鼻子,从布满灰尘的杂物间走了出来,伸手拍掉肩上的一只蜘蛛,满脸嫌恶,“好脏。”
“你的剑鞘有感应吗?”长荧帮宣琼掸了掸灰。
“还跟方才一样,可能距离让他恐惧的那东西很近,几乎没怎么变过。”宣琼顺从抬手,“多谢。”
“桑落哥这里简直一目了然……你有发现什么密室密道什么的吗?”
宣琼摇了摇头:“除了那个和你们春神院子连通的小院没去过。”
“那走吧,我们去桃迎的院子。”长荧道。
宣琼点头应了一声,率先迈步出了书房。
“等等!”长荧突然叫住了宣琼,“这个是你刚从杂物间带出来的东西吗?”
宣琼回头。杂物间的门口,长荧单膝跪地,捡起了一只灰尘扑扑的锦囊。锦囊表面的花纹与颜色被浮尘覆盖,已经看不清晰了。边角因为潮湿和虫蛀,有了腐烂的破洞,露出里面黑黄不分的东西的一角。
打开捆扎繁琐的绳结,袋子里面一股腐朽衰败的枯木气息,带着久不见阳光阴湿在土壤中的霉味。并不难闻。
仿佛黄昏日暮时分,打开了一扇从未涉足过的藏书室的门,一瞬间满室的木香墨香混杂而出,连带着尘土都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长荧就以跪坐的姿势,取出了两张破旧泛黄的纸。
“‘金秋’……什么,‘安’……你抖什么我还没看清。”
宣琼的声音忽地出现在长荧身后,吓得长荧一哆嗦险些向后仰倒,多亏宣琼站在后面。
长荧借力站了起来,起身时抓着宣琼的手,故意使劲捏了捏。在掌心挠了几下当作宣泄。
“你走路没声,然后又突然说话,怪吓人的。”长荧拍了拍身上的灰。
宣琼笑出了声,他凑到长荧耳边,揶揄道:“不会吧,密室扮鬼都没吓到你,这就把你吓到了?”
长荧斜眼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宣琼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长荧发红的耳廓,盯着那颜色从白到粉嫩再到番茄红,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热的气息轻抚过敏感的耳朵,长荧忍住痒意,冷着脸转身:“那只能说明你……”
说,说明……
宣琼比长荧高了十几公分,方才弯腰低头在长荧耳边恶作剧一般挑衅。此时长荧转过身恰与宣琼面面相觑,二人间隔不足一拳。
面前这人肩上垂下来的黑发刚好搭在长荧金色的碎发上,长荧往后弯了弯腰,退了半步。
“说明什么?我什么?”宣琼虚虚托了一下长荧,下一秒胸口处又传来了熟悉的痛感,“嘶,好疼……你手上都是灰,你看着印,第二次了,你那么使劲做什么……”
每次都用摸了脏东西的手去推他,就好像故意的一般。
“我惯用左手,你靠我那么近说话不舒服。”长荧看他用清洁术法一遍又一遍处理胸口的污渍,勾了勾唇,“我可不愿意跟大男人面对面说话。”
“嘿!这片儿除了你就我,你没机会挑三拣四。”宣琼摸了摸自己下巴,胳膊肘顶了一下长荧的肩,“换句话说,如果我出不去了,就只能咱俩凑合凑合过日子了。”
长荧保持微笑,道:“我会有办法送你出去。”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挺养眼的,就算跟你面对面你也不亏吧,是吧。”
其实刚刚一瞬间,声音突然响起的一瞬,尤其是背着光面对昏暗的杂物间。长荧不受控制地自以为尚处在往日深夜的梦境中。
自从宣琼督促他休息之后,睡梦中,过往的事、人,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断在眼前轮转。长荧很容易被勾起对往日的思念,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可一觉醒来之后,那些东西如泡沫般散去,心中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每日上演。
鲲神教过他的,渐渐的,自己也无法做到了吗……
他好累啊。
长荧手紧了紧,纸张有些皱起。
“闪闪,你盯着这字看了好久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长荧飞扬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忙回神去看手上的纸。在他刚才无意识地揉捏之下,几处空白的地方已经被压出几个指窝,看起来滑稽又搞笑。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这字写的不错。”宣琼由衷赞道。
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你……看得懂?”
宣琼反而诧异道:“为什么不能懂?文字而已。不过你们这边与世隔绝竟然能和我们使用的文字一样,才是令我震惊的。”
“我以为我们使用的文字不一样……也对,鲲神去过外面,教会我们写字的也是他。”长荧叹气,“我倒是犯傻,定是鲲神从外面学来的。”
宣琼哑然,长荧常常提起的这位鲲神,似乎在桃源的地位很高。从他的描述中,很容易听出来,这是一位智者,是桃源众神的启蒙恩师。
宣琼惋惜道:“若是你口中的鲲神健在,我真的想去拜访一下。”
“他……”长荧顿了一下,“他一直都在,自然中有他的气息。”
鲲神说过,他化作万物,天地间会处处有他的影子。
他们会每时每刻相遇。
长荧对生死看的不那么重要,但是对万物永恒一事十分执着,对往日有着深切的怀念,可惜往日时光不能永恒……
鲲神教会他的,他年少时曾对同伴说过无数次,但是,没有人能像鲲神一样理解他。长荧年少时一度觉得,自己与众人格格不入,唯独能从鲲神这里找到归属感,只要望着鲲神的眼睛,他就能安心。
但依旧是太孤独了。
孤独的人想要寻找同类,但他找错了知音,却还是执着地告诉大家不必悲伤,不必难过。
曾经他也只是希望大家不要痛苦与难过。
如今自己竟也会因为这些事悲伤了。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啊……
无法放弃回忆与思念,长荧没能做到鲲神教会他的。
宣琼笑了笑:“也对,说不定我之前吹过的风,接过的雨滴,手捧的絮,脚踩的雪中,就有他的身影呢。无迹可寻,却又随处可见他的径迹。也许很早之前,我已经见过这位鲲神大人了吧。”
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一次吐息,一串水珠,一阵清风,一场甘霖,是杨絮,是白雪,是云雨风月,是眼前之景,是心中所想。
黑暗里无处不在,光芒中又化作万物。
“真好,他能将你教的这么好,我很佩服他。”宣琼抬手搭在长荧肩上。
“不,我没有。我做不到放弃思念,我……我有时候也会,难过。”长荧摸了摸眼角,什么也没有。
宣琼道:“怎么没有?鲲神教会你生死之道,但这并不妨碍你去思念故人啊,无悲无喜的那成佛了,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宣琼摸了摸长荧的头:“难过就去发泄,去无人的原野大喊大叫,去大哭一场,这有什么,人之常情啊。”
长荧揉了揉眼睛。
他哭不出来,只会更加难过。
“走吧,去桃迎那里瞅瞅。”宣琼拍拍长荧。
长荧点点头,将信纸塞进锦囊里,却无意间发现了信纸背面还有一行不属于自己的小字。
“同念”。
“抱歉”。
是桑落的字迹,长荧不会忘,桑落的小字清秀细长,在他们尚未绝交之际,两人经常书信往来,那几百封书信,他怎会忘。
长荧收了信纸,随宣琼出了门。
信纸正面的字,是他亲手写下,托青鸟送给桑落的丰收礼物。那年是桑落陨落之年,恐怕,桑落来不及回信,只在这里草草写下当作回应,便离去了。
那年自己寻常的祝福,竟是最后一句。
原本以为不会有回应了,却没想到几十年后,再次见到了那封信,和桑落的歉意。
长荧迈出了旧友故居,沉重的心情稍稍放松,他回头再看了一眼空荡的院落。
阳光洒满了整片屋顶石墙,年轻的绿色藏在布满灰尘的老旧的缝隙中,悄悄生长。
他转身背对阳光,几步上前拽住了准备走出大门的宣琼。
“走后门小院,抄近路。”
*
“嘶……”
长荧又一次把手指扎破了。
凌乱的丝线缠地他满身都是,有时候从身前拽线,身后会传来丝线摩擦布料的声音。
桑神艾瓖无奈地笑了,她轻抚小长荧的头,柔声道:“闪闪,要不桑姨替你缝,你别伤着自己了,姨心疼啊。”
“不。”长荧坚持道:“我就要自己做,上次只做给桃迎姐,桑落哥有些不开心了。”
上次做的锦囊,缝了好几天,送给了桃迎。
艾瓖笑道:“上次不是送给喜欢的姑娘嘛,这个给桑落那个臭小子,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不……不一样的,桑落哥是好朋友,也要认真做。”长荧的脸微微发烫,艾瓖一言道破他对桃迎的好感,让他有些羞涩,“况且我才没有……”
艾瓖笑着调侃道:“我们闪闪是想长大呢。”
好朋友啊……说起来,他与桑落的关系已经僵硬好久了。起初只是因为一些事情争吵,到后来见面不说话,再到后来,只是陪着桃迎来找我,而从不搭理自己的邀约。
只有书信,还是像往常那样来往,每次收到回信,或者是一张小纸条,长荧总是会很开心。
长荧也在纸上问过桑落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桑落只道没什么。
“唉。”长荧叹了一口气。
希望锦囊送出去之后,桑落哥可以跟他聊一聊……
‘我就想去给桃迎送些水果……盈漪姐没告诉我你已经送过了。’
‘为什么想着她?’
‘桑落哥,我,就是……’
‘呵,你就是喜欢她,我知道,你不用说。’
‘桑落哥,我不是。’
‘你可不可以不要找她。’
桑落哥,似乎,对她找桃迎,抱有很大的敌意,难道他也喜欢桃迎姐?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们之间的疏远,或许就有了原因。
小长荧十三四岁,尚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对桃迎来说是什么,他只知道桃迎很照顾自己,自己很依赖她,想对她好,如果这就是他们都说的喜欢……
“咻。”最后一针缝成,长荧轻松地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上大大小小伤口,内心竟然十分满足。
艾瓖忙从长荧手中把东西接了过来,她推着长荧走到桌前,道:“好啦,收尾的活儿交给姨吧,下次我教你绣荷包,这比做锦囊要简单些。”
长荧连声道谢,坐在书桌前拿起了毛笔。
写什么好呢……
年年都写,但希望今年和往年的不要相同。
每年秋收,长荧都会给桑落哥写祝愿。
不大不小的纸平铺在桌面上,镇石碾过纸面,压平了褶皱。艾瓖早就研好了墨,只待长荧落笔。
长荧思索一阵,随后便行云流水书写起来。
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
长荧心中默念一遍,满意地松了口气,但还是多写了几张,可惜却都没有第一遍写得好。
丰收时节,遍地金黄,满树珠玉,雁鸟不再留恋这里的美景,向暖和的地方飞去。
翌日清晨,长荧将装着祝愿的锦囊挂在青鸟足上。小小信使在长荧的目送下飞向远方。
桑落哥,快些收到吧。
唉。
这般近的距离,往日里最多三日便能有回信了。
如今五日过去了。
长荧这日正给鱼塘撒食,老鱼跳波,水花四溅。长荧坐在岸边,看着热闹的水面,和水面远处高高升起的炊烟。
“闪闪!快去无极树那儿,秋神出事儿了!”有人从阡陌处奔跑而过,声音远近传到长荧耳边。
长荧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岸边窜到栅栏外,来不及套上外衣,湿着脚跑了出去。
出事?能出什么事?
天灾?人祸?
他猜测,桑落陨落了。
事实如他所想。
桑落的身体,静静躺在无极树下,溟河畔,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乌青的血管筋脉从皮肤下透了出来。
发冠不知被河水冲去何处,墨色发丝贴在脸上,有的绕在一起,挡住他安详沉静的脸。
他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前几日秋祭的礼服,金丝编织的花纹透着水光,闪着金光,绛色的衣摆被河水染成了暗红,点缀所用的珊瑚珠零零散散丢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
长荧目光一转,只见旁边,另外一具尸体的出现让他定在了原地。
春神,桃迎,躺在秋神桑落身边,胸口处的猩红异常刺目。
“迎……桃迎……桑落哥……”长荧想要后退几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手脚发麻,脑子里不断嗡鸣撕扯。
长荧使劲移动了一步,紧接着身体不稳向一旁倒去,撞进了鲲神的怀里。
鲲神两手搭在长荧肩上,紧紧抓着他,脸上是往日一样的冷静与淡定。
长荧抬头,望着鲲神的眸子。
他听见他道:“闪闪,不要悲伤。”
他听见……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任何声音。风声?人声?他耳边只有鲲神的劝慰,别的再也听不见。
“鲲,鲲神……鲲,我……”长荧茫然失声,他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和痛苦在自己心口蔓延,仿若冬日里冻僵了的皮肉,受到冰锥的穿刺,那种深入骨髓不只是钝痛还是麻木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
一瞬间,往日的回忆涌上心头,曾经他哭过的,没哭过的,哭不出来的,被指责的……种种汇于心上,心中仿佛有一个伤痕累累的影子,正在痛苦地撕扯自己的皮肉,在叫喊着。
并非是悲伤。
“好孩子,不看了,听话。”鲲神把手挡在长荧面前,目光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闪闪,他们不会后悔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所以我们应当祝福他们不是吗。”
祝福,为什么……
长荧透过缝隙,看见地上逐渐虚化的身影。
“不要……”
看见空中飘然散去的灵气。
“不要!”
长荧伸手,发现手竟然抬不起来。
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无助的自己,站在他和他们只见,无助地望向天空他们散去的方向。
眼泪发了疯一般的流下,沾了鲲神一手。
“鲲,鲲……”长荧抓着鲲神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脸上。
“我教了你那么多,几百年的,几千年的,我都教给了你,闪闪,听话,没事。”鲲神抱住了长荧,温暖的身躯笼罩着他。
鲲神轻轻吻在长荧的发顶,一遍一遍安抚他。
他活了多少年,就看了多少年生死,道理翻来覆去说腻了,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
可笑的是并非是悲伤,不尽是悲伤。
是茫然,是无措。
他不知道如何去做,鲲神曾说过,茫然无措就是他要做的。
但是这次长荧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说不出来。
能说给谁听?
风,会把他的话带到亲人的耳边吗?
畴耕,盈漪,桃迎,桑落……会听见自己留在自然中的声音吗。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生死伦常,万物流转,有意义吗。
鲲总说,他们看不透生死,难道长荧就看透了吗?
长荧头一次产生了与鲲神背道而驰的想法,虽然只是一瞬间生发的小芽,但是因为主人的不在意,或者说不愿意回想,于是湮灭在了记忆深处。
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感受早已随着流云飘去,已经记不起来那时的心情了。
真正的不要悲伤,或许不是看透看淡一些事。
而是遗忘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其实是手写版第一本的结尾,唉,当初手写写了一个月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底了。
(存稿还有三本)足足一卷的分量。
到了第二卷可能要整理一下思路了。
因为在码字道电脑上的过程中,还是改了许多线路的。
比如说第一本里的xxxxx和xxxxx本来很长,都还没有放进来,也是因为突然觉得不合适了。
但是又十分想契合第一卷“人面不如去岁晴好”的主题,所以我还在圆,尽量把能放出来的都放出来(不然我没法编啊啊啊啊啊啊好乱)
不出五章应该会有新角色出场,是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