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山脚下是座城,此片祥和宁静,街上到处飘着食香。柳争刚踏进城门,便着急要找一家酒楼歇脚,说什么要好好洗漱一番,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长兮被甜香四溢的摊位吸住了眼,他兀自走到一旁,见摊主手拿竹签里外这么一
翻,竹签尖端便多了个面团似的小人,抖一抖,是软的。
“这个怎么卖?”长兮道。
摊主眯眼笑得和蔼,“给金珠就卖。”
“要一个。”柳争还站在街道中间,他抖出金珠抛过去,下巴对着长兮扬了扬,道:“给他就行!”
那边金珠落进了盒,摊主便双手奉上将竹签递给长兮,还笑着送一句,“好吃再来啊爷。”
长兮接过竹签,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双唇一抿就好像吻见了云雾般,又香又甜,让人口齿生津。
柳争见长兮眉间微动,便知这人喜欢得紧。他凑到近处,说:“这么好吃?给我尝尝。”
长兮客气大方地捏指扯下一块,岂料那云朵似的面团刚被扯下,眨眼间便化作了雾气,消失不见了。
“不能掰,只能吃进嘴里。”摊主在二人身后说:“离开竹签就会立刻化为虚无。这位爷若是也想吃,再来买一个就是了。”
“那这吃个什么劲?”柳争摆手,“你的竹签小人闻起来太甜了,闻闻就够了。”
二人转头进了一家客栈,掌柜正擦着桌,转头时看见两人笑意一滞,忙小步走上前歉意地说:“对不住了二位爷,小店客满了。”
长兮不为所动,自顾自舔食竹签小人,柳争却一摆手又扔出几颗金珠,说:“不碍事,那先上一桌好吃的,爷吃完了自寻他处落脚。”
黄灿灿金闪闪的金珠滚在手心里,只叫掌柜更加为难了。他两手搓着粗布,见二人就要坐下,忙将金珠推回去,说:“小店庙小,两位爷也别为难小的了。”
“我们二人就是嘴馋,想吃顿好的。”柳争目光扫过大堂,半个人影也没有,他道:“掌柜的也要告诉我们客满了?”
掌柜愁容满面,“确实是接待不了二位。”
“为何?”长兮微抬首,他看着二楼说:“你们楼上也无气息,并无一人。”
柳争盯着掌柜,掌柜只得说:“二位都上蝉山的通缉榜了,城里哪家客栈还敢让您二位住啊!”
柳争恍然大悟,怪不得一进城他便觉察周围的目光有些异样。他让掌柜收下金珠,狐疑道:“我们拾金不昧,通缉我们做什么?”
掌柜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说:“榜文上不只有二位画像,还写了二位盗珠伤灵,将离河岸搅得是天翻地覆,这才惊动了蝉山,不得不派出魂使前去镇压。这听起来通缉二位……也并非毫无缘由。”
“胡说八道!”柳争拂袖愤声,悄声拽了拽长兮,拉着人一道跑出了客栈。
他拽着长兮钻进暗巷死角里,长兮看他俯身在腰间翻找着什么,便捏着竹签小人问:“怎么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改头换面的从暗巷里出来。
红衣双手不住摸着自己的脸,平平无奇的脸上坦露着新奇。他走着走着倏忽凑身到白衣面前,看着白衣说:“我好看么二郎?”
任谁看这一幕都会觉得怪异,问‘我好看么?’的红衣相貌平平,反观被问的白衣倒是芝兰玉树,形高背阔。
长兮紧盯着柳争的双眸,认真地说:“你方才又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那是在给你上妆。”柳争抿唇,“我在人间跟一个手艺极好的老师傅学的,他们管这叫易容。除非剥下假皮来,否则谁也看不出你本来面目。”
“你先前就画了脸,我竟也没瞧出来。”长兮捧着脸颊感慨一声,马上又想起正事,便又道:“二郎还没说今日的我好不好看?”
眼下二人四目相对,长兮虽易了容,一双桃花眼却没藏起来。他双眸清澈,只叫盯的人生了邪念。
柳争悔得肠子痛,只想照面给自己狠狠地来上一拳。他起初只想逗弄逗弄这人,便唬着长兮唤他‘二郎’。岂料那多情眼一勾,那一声声‘二郎’都似含了情,念得他心都要跟着乱了。
千千结对柳争没用,但他也要抵不住了。
柳争哪里知道长兮长着这么一副皮囊,竟真的完全不通人事。
长兮踮着脚就凑在柳争眼前,戳着他脸颊又叫了一遍,“二郎?”
“嗯。”柳争垂头无力地叹了一气,说:“你一天问好几遍,在路上已经问了无数遍了。不好看不好看。”
“那便没事了。”长兮退一步,平静地说:“千千结依旧没发作。”
柳争咳声,“问归问,下次就别离得这么近了 。”
“为何?”长兮回身看他,“你不是说言语贯会不由衷,只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那你从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柳争道:“我说的可是实话?”
“什么也没有。”长兮道:“你不会骗人,只会抢东西。”
二人重新选了一家客栈落脚。这家比上家生意好,堂中坐着客。伙计眼尖,粗布往肩上一搭,欢天喜地地招呼了一声,赶忙迎到二位面前,在看清柳争脸时越发地热情。
“二位爷打尖还是住店?”伙计双手交握胸前笑得美。
“住店。”柳争拾梯而上,又转头说:“房中可有备热水?”
“有的有的。”伙计引人进屋,叫人稍候,回身时与长兮对上一眼,又叫他抚着胸膛提了口气。
伙计下了楼着急忙慌地冲进厨房,挨到盯着人忙活的掌柜身边,献宝似的说:“掌柜来贵客了,通身的贵气,长得也俊俏。”
掌柜只认钱,他伸出一只手掌,说:“给几个钱了?”
伙计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人都带进房里安顿了,还半个子也没给呢。他头上挨了一计打,捧着饭菜又上了楼。
柳争抖出银袋,给了伙计几颗金珠,又在人离去后犯了难。他捏着袋口,连面前的饭菜都不觉得香了。
“不妙不妙。”柳争摇头道。
“哪里不妙?”长兮洗净手,鼻间嗅得香味扑鼻,便道:“我觉得挺香。”
“是挺香。”柳争抬臂,晃着银袋说:“要吃不起了,珍惜这最后的几顿吧。”
‘啪嗒’一声重响砸在桌面上,柳争被金灿灿的珠子晃花了眼,他不可置信地抬首,长兮已擦干了手在他对面坐下。
“我来的地方有很多。”长兮气定神闲地动筷,“随便拿了点。”
柳争瞠目结舌。他曲腿俯身,手肘松懈地搭着膝头,筷子戳着桌面,玩笑似的说:“你瞧着不食人间烟火,没料想竟是个有钱的主。如此豪气,打哪儿来的?”
“水里来。”长兮抬眸,诚恳地问:“你记性不太好?”
柳争只得一笑,道:“记得记得,玩笑罢了。”他伸长腿,就放在长兮身侧,想起一出是一出地说:“我在山上的洞里攒了不少稀世奇珍,等解了千千结,我带着你去挑一挑如何?”
“不稀罕。”长兮专心进食。
“没钱寸步难行,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柳争掰着指头,正经地与他说:“你听我给你算笔账,住客栈要花钱,你方才的面团小人也要花钱……”
“你不饿么?”长兮抬头,又道:“这样的珠子岸边堆积成山,我不缺。”
“那你到底从哪条河来的嘛?”柳争咬牙小声地接了一句,又立即笑开,道:“你说你找人,还没问你找的什么人?”
“不知道。”长兮眉间微皱,似是认真思考。
柳争又问:“那你找他为何?”
长兮想了一会儿,老实摇头,“不知道。”
柳争唇齿边牵强地挤出一抹笑,手上却差点将筷子给折成两截。他心道这可真是位好汉,一问三不知,连像样的借口都懒得寻一个。
其实他与长兮的相遇并非偶然,万里楼照面之前,他跟在这人身后已有几日了。
数月前柳争觉得身体有所异样,除了臂背上长出的莲花纹,内里也显有变化,只是不比皮肉上一目了然,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
柳争回了一趟山上,见地火岩浆下依旧锁着无数恶魂,一张张脸挤得五官扭曲,他们在地火中尖叫挣扎,扒拉着双手想要逃离这地狱,却始终冲不破那无形的障。
万年如常,毫无变化。
柳争没发现异样,他又下了山,在离河岸附近遇见了一袭红衣坐在路边吃汤包。
那日路边走过几个吃醉酒的,腿脚蹒跚地踢到了长兮的座椅,那一回首抬眸,只叫那坠挂天际的零星红火光芒四射,柳争看呆了。那几个醉酒的谗涎欲滴,登时嘻嘻哈哈围着长兮便坐下了。几人互勾着肩说了些混账话,柳争看那红衣眉头皱起,一言未发,下一瞬便将人踢飞得没影了。
这个变故对长兮来说好似喝了杯茶一般如常,他抚了抚袍子,又坐下了。却将摊主惊掉了下巴。
柳争心下一惊,并非叹服长兮的干脆利落,而是他竟看不透这人是何物修成的灵!这人灵力不同于他人,隐约带着股清透之意,并非是依附地火而修成的普通福灵。
超脱三界,授灵天地,十方地唯四人耳。
柳争疑心自己看错了,他鬼使神差地跟着那红衣身后走了一段,见他过了桥,进了离河岸腹地,碰见了栾婆,三言两语就被人哄着卖到了万里楼。
万里楼的掌柜是只罔象,他来自于离河南下的一处水渊中,那渊中灵物遍地,他在水下就曾作威作福,到了离河岸便成‘深孚众望’的‘向王爷’。柳争将栾婆和向王爷的打算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他不便用灵力,又见到那千耳琅玕为了和长兮套近乎而煞费苦心,当下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离河盘龙踞虎,万年以来早就成了处逍遥之地。柳争知道蝉山那位是个‘随心所欲’的主儿,不喜搭理这些琐碎事,便有意‘大闹’离河,逼蝉山不得不出手清理这处。
“二郎?”长兮吃得差不多了,他以帕拭嘴,见柳争愁容倦色,便问:“困了么?”
柳争回神,筷子一抛,索性接着说:“困了,要不要与我一道挤挤?”
“不要。”长兮立时起身,他见案桌边白袍一晃,柳争已经滚上了榻,接着裹着被褥胡乱踢出来一双靴。
“那恕不远送,好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