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彻底暗下来,亥时已到。
屋子留了窗,烛火早早地被熄灭,长兮听着更响过后又静坐了片刻,果然听见窗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接着脚边滚来颗小石子。
长兮拾起石子推门走出,只见皓月当空,檐顶人影一站一坐,即墨枝正上下抛着石子玩。
流光垂落的双腿微晃,看见下面屋门开合便抬了抬下巴说:“人来了。”
即墨枝默然不语,他随手弃了石子,转身奔跃前拽着流光的后领将他拎了起来。长兮紧跟其后,他腾身跃上屋顶,在折射着月光的瓦砾上闪身迅速,连虚影都不叫人看清。
即墨枝和流光先跳进亮窗,长兮跟身进屋,发现里头舞乐齐全,酒菜皆备。
美人隔着珠帘舞袖,转身回腰时但见腰肢柔软,一旁伴乐的弹琴男子十指白嫩纤细,抬眼间与琴音相应,指尖抚的是欲语还休。
流光用扇挑开珠帘,便见美人水袖迎面舞来。她足尖点地轻盈旋动,脚腕金铃撞过珠帘,长兮眼前划过半透薄纱,柔弱无骨的双手已攀上他的肩臂。
美人围绕长兮转动绕身,只将他罩在轻纱幽香之中。长兮嗅得美人满身浓香,手指虚划过鼻尖时有些刺鼻,似乎耳边乐也跟随变化,潺潺流水变作了一泻而下的暴洪。
香的人头晕!
长兮眉头微皱,他掖袖遮了鼻,退身时撞着了流光。流光指扇轻轻一推,长兮便又重新陷入那甜香长袖的包围之间。他瞧见瓷玉般的肌肤滑如流水,旋身跳跃间竟让他眼花缭乱。
即墨枝斜躺座上,自斟满了酒杯说:“你身边的是这楼中最好的姑娘和小馆,他们最善取悦之道,让人倾心便犹如走路一般简单。”
长兮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拨开眼前珠帘,似陷身在了迷雾中。
“你们莫不是诓我?”长兮环顾四面,不觉乐趣。
“温香软玉在侧,你还当我们在诓你?”即墨枝翘腿上桌,嫌声道:“你莫不是不行?”
流光倚身靠柱,说:“他长着这幅模样,却仍是不得柳争的心,若不是他不懂,怎么着也是那人不行。”他缓声看向即墨枝,说:“哥哥别急,且让他悟一悟其中绝妙。”
长兮耳边金铃叮当,他抬手抓住美人的脚腕,不叫那赤足脚尖点在自己的胸口。他道:“我觉得柳争与你们不一样,你们教我的未必管用。”
流光呵呵一笑,即墨枝饮了酒说:“你还真是天真!柳争怕不只与我们一样,与全天下的男人皆一个秉性。你也是男人,你现在如此说不过因为你心中有所爱,你闭上眼,想像一下绕身你周围的是柳争,还会觉得他不喜欢吗?”
“他不会如此。”长兮微侧身,与美人擦身而过,他脸颊染了香,凝了一瞬才道:“他瞧我时眼中没有情,这招对他没用。”
流光手指捻着珠帘,轻松地说:“你走出这扇门,碰见的那个人不是来此地寻欢的?平头百姓也好,王侯将相也好,此事上他们有何区别。小笨蛋,你这张脸便能叫世人趋之若鹜,他柳争现在待你没情,不过是你不懂如何待他罢了。”
即墨枝手指敲桌,半吓唬地说:“生离与死别皆会痛不欲生,你今夜若不好好学,终有一日他会弃你而去,独留你孤身一人。”
长兮闻言只觉心中无端一空,他近日对柳争的依赖越发深重了,明知道是受千千结所惑,可那颗躁动的心不断在胸腔中跳动,他只想与柳争永远待在一处。
“只要我好好学,”长兮低声念道:“他便不会留我一人?”
“哥哥你别吓唬他。”扇横颌下,流光温柔地安抚道:“若是他待你有情自然不会离你而去。千千结并不能惑他心智,你只能自己努力了。”
长兮双眸跟着美人转动,问:“他为何与我不同?”
即墨枝嗤声道:“因为他是个烦人精,碰上什么都要多管闲事!”
离河两岸暴乱一事前些日子便呈到了即墨枝跟前,他即刻动身回了一趟十方地,亲自去镇压了离河两岸的暴灵,却在废墟瓦砾堆中发现了一丝地火灵力。
那日过后万里楼倾塌重建,可见过柳争与长兮的人数不胜数,蝉山殿使不费时间便拿到了二人的画像,递到了即墨枝的跟前。
二人具是生面孔,即墨枝却自有思量。
他当即差遣三殿张贴通缉令,虽知大抵逮不着人,却也咽不下这口气,谁料竟有缘至此,岁除游街那日,无意在街边看见了长兮,还有他身边站着的果然是柳争!
得来全不费功夫!
即墨枝本也懒得找二人麻烦,只是缘法至妙,很快便又碰上了。他权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来日若真能瞧见柳争情系于人,便算有了软肋,往后若再敢无事生非,他便要将长兮抢走藏起来。
即墨枝与流光一拍而合,二人当即觉得这热闹可看。
流光却道:“看人自不量力,也是乐趣。他原身能肃清万物,自是与你不同,可正因如此,让他情系于你一事才更让人觉得有趣。”
“肃清万物?”长兮回眸,“他是什么?”
“他是……”流光话语一顿,眸中荡开笑意,道:“你自己问他。”
即墨枝面前的案几应声爆裂,屋中变故陡生,只见红光灵巧似游蛇一圈圈缠绕在即墨枝周身,要将他捆成一个粽子。
长兮还身陷在轻纱之中,舞乐皆无停止之意,舞姬和弹琴之人让流光下了咒,全然不受外界影响。
即墨枝手中还捏着茶盏,他神色不惧,定定的透过层层障碍看向来人,见得柳争怒形于色时更觉得心中舒畅。
“你敢教他这些!”柳争厉声。
“教了。”即墨枝道:“你气什么,享乐的不还是你?”
流光见状早就寻了个绝佳的角落看戏,但见柳争怒发冲冠,下影光芒四射,持盏而坐的人下一瞬便没了人影。流光叹息一声,也赶忙跟着开溜了。
长兮脚下挪动,他欲要脱身出来,却见美人横臂轻扫,拦了去路。他偏身避开,看见珠帘晃荡,长臂撩开珠帘,柳争已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
柳争看见他肩头手若柔夷,脸色微沉地说:“你待人倒是心诚,一面之交,便敢三更半夜与人翻墙来此。”
“不只一面。”长兮注视着他,道:“你与他们交情颇深。”
柳争道:“交情没有,他们方才所言,你也莫要听进去。”
“你在生气。”长兮站立不动,任由美人纤指抚过脸颊,已能品出其中几分微妙。他道:“你在气什么?”
话音落,便听琴音戛然而止,抚琴之人双手一顿,闷头栽倒在了琴身上,跟着旋绕长兮身旁的美人也脚步绵软,晕倒在地。
长兮抬腿跨过美人,道:“你果真在生气。”
柳争只觉心烦意乱,看什么都碍眼。长兮走来身边,他嗅见了满身香气,便道:“我不喜欢这腻人的香,闻得人头晕。”
“倒也不会。”长兮抬袖轻嗅,道:“初闻确会有些头晕,这会儿却也觉得销魂,我觉得他们所言不假,男人果真好这一口。”
柳争道:“你也喜欢?”
长兮抬眸望去,问:“我不是男人么?”
“我不喜欢。”柳争眸中危险,“你也不许喜欢。”
“此言尚早,”长兮跨近一步,抬袖贴着他鼻尖说:“你再细闻闻,美人香又软。”
长兮惯会用那双无辜的眼,这让柳争时常分不清他是否有意。
柳争甚至不需思考,便立刻捉了他手腕。
“臭不可闻。”柳争与他直视,沉声道:“将你都染臭了。”
长兮手腕被捏得微痛,他道:“松手。”
——
柳争隔帘盘腿而坐,他从庭院里挖了些湿泥进屋,靠在软垫上捏泥人。
长兮脱了衣,跨进浴桶时听见‘嘶啦’的冒火声,便道:“别将炭盆弄熄了。”
帘内水声哗啦,柳争听得长兮脱衣时深吸了一气,便又忍不住旧话重提。
“以你这身灵力,不该如此怕冷,”柳争思索着说:“许是与你原身有关。”
长兮仰头,后脑勺磕在桶边,神色疲倦地说:“或许。”
长兮松懈地伸展着四肢,将头也一并埋进温水里,他听得柳争还在继续,话语被水声隔得断断续续,觉得异常温暖。
柳争手中揉着泥,过了半晌才见长兮肩披宽衣走出来。长兮长发滴水,弯腰间滑到了一侧,打湿了柳争的手指。
柳争指尖捻着泥,鼻尖微动,说:“这香气似乎哪里闻过,出水芙蓉么?”
长兮瞥他一眼,说:“狗鼻子么?”
“你内里生香,”柳争道:“你自个儿不知情?”
长兮偏头闻了闻,说:“许是香气难散。”
柳争将指尖的水揉进泥里,顺着他话说:“或许。”
心中却道胡言乱语!
那舞姬身上涂了两斤香粉,那气味呛得直冲天灵盖,柳争闭眼也能闻出两者迥然不同。
长兮脱了木屐,赤脚踩上软垫,看着炭盆边立着一排歪瓜裂枣的泥人,不忍直视地说:“莫说王德诚,但凡开了眼的都不能喜欢。”
“内有乾坤。”柳争手指灵巧,不多时掌间便又躺了一个。他垂手将泥人摆好,也觉得这一堆有些不堪入目,犹疑着说:“许是泥土的原因,变作人动起来便会惟妙惟肖。”
“惟妙惟肖?”长兮坐下,“若是眼歪口斜,确实惟妙惟肖。”
长兮竖指凝符,只见盆边一排泥人缓慢转身,渐化成形,变作了一般人大小。它们齐声转头,豆大的眼直直看向柳争,歪到耳根的嘴角一咧,一起硬声道。
“主人,主人。”
柳争没奈何的长叹一声,捂脸道:“快拿走。”
长兮指尖凌空一点,道:“或许可以和人取经。”
“谁。”柳争向后仰靠,枕着小臂自问自答,“即墨枝?”
长兮道:“木头与泥人异曲同工,他那仙兽雕刻得活灵活现,人形想来也不在话下。”
“就是块破木头,”柳争侧过身,撑着臂看他,说:“ 上次你还说他诡辞欺世,是欺世盗名之徒。”
“上次我与他不熟,”长兮擦着发尾,“我与你不熟时,还心以为你是贼。”
柳争缓慢趋身,长兮注视着他靠近,便又有些心慌,不自觉想要后缩。长兮赤足陷在软垫里,他蹬力用了点儿劲,足尖便被柳争捉住了。
长兮的脚背劲瘦,圆润的足尖却被热水泡得微红,奈何他身上不存热气,柳争捏着他脚趾冰凉。
柳争也不着急,像是猛兽围食般悠然,他勾着长兮的脚下弧度,一点一点描绘着往上,手指游离到了他的足踝。
“你拿我和他比。”长兮的脚踝在柳争手中不盈一握。
长兮足背紧绷,他喉间吐出气,觉得柳争手指划过的地方有些痒。奈何柳争掌心温热,又叫他挨着舒服,不想抽离。
柳争捏着他脚踝,指尖摩挲着滑嫩的肌肤,危险地说:“他凭什么和我比?”
长兮不敢再言,他警觉今夜的柳争很是不同,相较以往气性大了许多,也危险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