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灭亡，商朝建起，烟雨江南，青瓦白墙，入目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莲花池，从四月开始长出花苞，到六月含苞待放，再到八月的盛放时期，莲花池中央，悄无声息的长出了一朵并蒂莲。

偶然一日，水神路过，并蒂莲得了仙子的垂怜，化身人形，水神让她们好好修炼，再历一世情劫，便可得道成仙。

她们感激不尽，在池塘睁眼闭眼，便是一代王朝的覆灭，朝歌亡了，商朝覆灭，一个五百五十四年如一瞬，苏妲己被历史文人泼上脏水，西周，东周，秦朝……八百多年弹指之间。

十几年后，秦朝覆灭，汉朝到来，西汉，东汉。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去，又是一个四百多年过去，三国时期到来。

她们曾在先秦时期去过长江流域的诸候国楚国，认识花妖虞美人虞姬，那时候的虞姬在历情劫。

虞姬嫁给项羽，随夫出征，四面楚歌之际，眼看就要历劫成功，她们劝她离开项羽，等雷劫降临。虞姬却拒绝了，她说，成不成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陪在心爱之人的身侧。那天夜里，虞姬陪着项羽，唱了一首《和垓下歌》，不离不弃，拔剑自刎。天雷一道，她飞升为仙，在他人的恭贺声中跑到月老殿前跪足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用尽千年修为，求来红线仙一条“情丝连”，换来与他下一世的布衣夫妻，长相厮守。

修炼一千多年，她们约定，绝不能动了凡情，只当做一场桃花梦。历劫过后，云游天下，一辈子都陪伴对方左右，不想凡间恩怨事。

并蒂莲没入江南，投胎为双生子，较为偏僻的小村庄，准备历劫成仙。

江南地区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从东汉末年开始，许多人为了躲避北方的战乱，迁到江南地区，带来先进技术以及充足的劳动力，江南地区得到更好发展。

江南水乡多池塘，莲蓬，甘蔗，稻花香，蛙声，萤火虫，蝉鸣声，小桥流水人家，星星点灯之夜，细雨飘洒雨村。正如辛弃疾在古诗《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她们不知道，在古代，双生子的降生，就代表着有一个将会被丢弃。古代结婚较早，医疗水平有限，双生子的降生往往会导致难产，财产继承又是嫡长子继承制，一山不容二虎。再加上双生子长得一样，迷信的人认为双生子其实最开始是一个孩子，被妖怪附身了，所以才有了两个，长得一摸一样是为了混淆人们的视觉，以此来报复这家人，或让母亲难产，受苦受累。顺利降生的双生子，家人就算再舍不得，也会将其中一个人孩子丢弃，龙凤胎则礼为吉祥。

扶月和扶容历劫是带着记忆的，投胎前封了法术，扶月是姐姐，扶容是妹妹。

双生子，扶月最先出生，扶容则被丢弃到尼姑庵，齐家仅有一女齐扶月。

扶容在尼姑庵长到六岁，没跨出尼姑庵一步，也没有见过扶月一面，心里想着，一千多年眨眼一瞬，凡人寿命最多一百年，一百年不算太长，历劫回去就能见到姐姐了。

扶容乖巧懂事，会在她们生病的时候端药伺候，会跟在她们身后学着下田种菜，会拿着针线学绣帕子，在尼姑庵受尽宠爱，不愁吃穿用度。

六岁的某天，风和日暖，扶容遇上了心软的神明。林家老爷外出经商，路过尼姑庵，见她乖巧可爱，膝下又无女，打算将她收作义女，尼姑庵的姑娘们再舍不得，也只得将扶容交了出去，挥手道别，林府家大业大，总比待在这尼姑庵一辈子的好。从此，她是林家小姐林扶容，有两个兄长，长兄已成婚，嫂子是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二哥也有心仪之人，互相喜欢着的，就等姑娘及笄之年上门提亲。

家里人待她如同亲生女儿，扶容也很喜欢跟嫂子学绣花，做灯笼，跟兄长相处融洽，偶尔捧着碗汤到林父林母面前，软软糯糯的声音几乎要融化他们的心：“爹爹，娘亲，喝汤，等容儿学会做糕点了，再做给爹娘吃。”

同一城乡，城镇里的林府一家友好和睦，乡村里的至于齐府一家，鸡飞狗跳。

“今年的祭祀，说什么都是齐老二家的扶月，我家防风明年就及笄出嫁了！”齐家公堂之上，妇人将十四岁的防风护在身后，大吼道。

“齐大嫂子，我们家扶月今年才六岁，这么小的娃儿，你怎么下得了狠心，让她‘出嫁’。”扶月的母亲将她护在身后，“更何况，齐家这辈，本就该轮到齐家老大，防风恰巧又生的是个姑娘……”

“行了！”一直坐在高堂之上的齐家老太爷终于开口，看向齐扶月，叹气道：“防风跟刘家二小子的事就等明年及笄了，不能误，齐老二，你家闺女多，需要银钱……就……就让扶月来吧。”

闹剧结束，齐扶月的母亲泪流满面，看着城里来的人在书上记着什么，丢给她一块银钱，将齐扶月带走。

古莲城镇，每十五年就会有一场祭祀活动，负责人带上足够的银钱，该轮到哪家的姑娘当“新娘”，便去哪家要人，将人带到寺庙里，供奉个三个月，再穿上嫁衣，“嫁”给神仙。即：不是被放在鲜花丛中烧死，便是放入棺椁沉入河塘。沉入河塘一般出现在沿海地区，这里的更惨，献给当地的山神，将桥子抬到山顶，丢进山神准备的大坑中，活埋。

扶月被接出城，寺庙离林家不算太远。她在香火之上当了一个月的“神仙”，终于熟悉了寺庙周围，想着怎么逃出去。

扶月是来到庙宇之后才知道的，她是“祭品”，是“新娘”，也是即将成“神”的人。听庙中人嘴上说着对她的羡慕，扶月在想，若是这般好，当初齐大嫂为何还要护着齐防风，将她推出去？

扶月还是个花妖的时候，曾听说过类似的民间风俗。据说当初有一个花妖投胎成凡人，历情劫，被献给了当地的“水仙”，吸干了精血，千年修为被夺了个精光，只得变回一朵海棠花妖，逃到本处躲着，重新修炼，幸得花神出游，见了海棠花妖，领了她去花界修炼，这才摆脱了“水仙”的阴影。

在寺庙待有二个月了，扶月发现，无论怎么出逃，逃多远，第二天准能在神台醒来，低头看着手腕上摘不掉的红绳，绝望自心而生。

扶月在想，这就是“山神”的法术吧，难道寺庙的人不担心她会跑，难怪那个传说当中，有千年修为的海棠花妖逃不过被献给“水仙”，千年修为毁于一旦。

扶月想过废掉一只手，活命逃出去，哪怕当乞丐也好，历劫过后，一切便好了，可祭祀负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吹灭：“仙子，别瞎琢磨手腕的红绳了，等到还剩七天的时候，红绳会自动消失的，到那时候，仙子和山神大人的姻缘便也成了，山神大人会让红丝线告诉他，仙子长什么样，性格怎么样。”

这条红绳，就是条夺命绳。

距离祭祀仅剩六天，扶月手上的红绳果真消失，想逃，却依旧逃不出这个小小的古莲城镇。

第四天的时候，扶月在街上遇见扶容，两姐妹虽是双生子，仅仅六年时间，面容只能说是相似而不相同。若是不仔细看，外人还真瞧不出不同之处。

扶容是和林母偷溜出来玩的，玩着玩着便走散了，准备自己先回林府，却在人群中遇见垂头丧气的扶月。

晴空万里，两姐妹相聚，扶容带着扶月寻了个渡头，看着采莲的人，蹲在地上，讲述最近的故事。扶容过得不错，扶月却迟迟不敢开口讲自己的故事，只能撒谎说过得很好。

扶容信了，和扶月玩了整整一天，游走在街边集市，小吃，发簪，胭脂铺……

直到夜暮降临，扶容拉着扶月走到林府府邸，便松了手，冲到门前，抱着林母撒娇：“娘亲，容儿今日逛集市，瞧见一枝好美的发簪，特别适合娘亲。”

林母接过扶容手中的簪子，是一枝雕刻两朵杏花的银簪，样式新颖，杏花刻得栩栩如生，心头上的火气一下子消了一大半，捏了捏她的脸庞：“那容儿下次可不许这么晚回家了，爹娘会担心的，知道吗。”

“容儿知道了。”扶容亲了一口林母，道：“娘亲别生气，容儿今日逛集市，遇到了姐姐，就多玩了会。”转头，望向街边小道，面露疑惑：“奇怪，姐姐呢？”

“夜深了，姐姐自然也要回家的。”林母牵着她的手，以为她又是去了邻家陈府找陈姑娘玩，便道：“下次可别玩这么晚了，容儿还小，要不然会饿坏身体的，知道吗？”

“嗯，容儿听娘亲的话。”扶容道。林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扶月躲在暗处，看着扶容方才和林母的眉开眼笑，心里不由得想起她在齐家的生活。齐家重男轻女，打从她有记忆起，便要跟母亲学着干农活，绣花，洗衣做饭，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忍受家中男丁的欺辱，爹娘更是不会像林母那样关心她。

扶月忍着泪水涌出，牙咬得死死的，无数的心酸与不满瞬间涌上心头。

凭什么，同样是历劫，扶容过着万般宠爱的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齐扶月，却要过着乞丐般的苦日子，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要干，没人疼，没人爱……如果当初被丢掉的人是她该多好啊，那么现在要“嫁”给山神的人就不会是她了，她该享受着扶容的一切，爹娘的无尽宠爱，无忧无虑的未来……

为什么？命运如此的不公？

没有为什么。

泪水终究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滑，小姑娘的身影隐入暮色，扶月回到了庙中，内心早已麻木不仁，双眼红肿，安静等待最后三天的到来。

还剩两天了，一个念头在扶月脑中冒出，掐灭了又死灰复燃，她想活着，不想成为山神的“新娘”，不想被吸干了精血活气，不想辛苦修行了千年的本体被山神发现，将她吞噬……她想成为扶容，取代扶容，让扶容代替她“出嫁”。

最后两天的清晨，扶月寻来一套男装，穿衣束发，悄悄翻墙进林府。林府并不算太大，仆人也不算多，唯独树木花丛多了些，她一路上躲躲藏藏，转过好几个弯，找到扶容的闺房，躲在屋外的花丛当中。

林府寂静无声，扶容还在睡梦当中，门窗均没有上锁。

扶月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安全过后，快速推门进入屋内，将门反锁。

“娘亲，容儿想再睡一会……”扶容说着梦话，翻了个身，继而沉沉睡去。

扶月松了一口气，上前查看，怎料一掀开帘子，竟对上扶容那双清澈纯真的眸子，心紧绷到了极致。扶容只要开口叫唤一声，丫鬟小斯便会立刻赶过来，而她就会被抓起，送入官府？还是送回寺庙？

古莲城镇很大，没有去寺庙里拜祭过她的人，不知道她就是“新娘”，只会将她交由官府，判个入府偷窃的罪名，或是……对林府小姐图谋不轨。她看了看身上的男装，悔不当初，不知将面临怎样的结局。

“是做梦吗？”扶容揉了揉眼睛，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有些好奇：“小哥哥，你长得跟我和姐姐真像，你也是下凡历劫的仙子吗？”

扶月顿了顿，决定将计就计，尽量放轻松的坐在床沿边上：“对呀，我是你们的大哥，名叫扶……扶华，早已历劫成仙，容儿叫我扶华哥哥就好，现在是下凡来看看我的两个妹妹的，扶月和扶容。

月儿那边我看过了，现在到容儿这边了。本来哥哥是想偷偷看一眼容儿的，没想到容儿醒得这么早，真是叫哥哥吓一跳呢。”

扶容打了个哈欠，抓着她的手，眼神中当充满期待：“那扶华哥哥会陪我出去玩吗？”

扶月对上扶容纯真清澈的眸光，心中狂跳如打鼓，一时间竟难以开口。扶月啊扶月，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下得了这个心！

可祭祀将近，过了明天，便要“出嫁”。

“会……会的。”扶月躲着她的眸光，心虚的开口道。

两人一起偷溜出林府，扶月带着扶容跑到寺庙前，却止住了脚步，掌心捏了一把汗。

“扶华哥哥，怎么了，我们不进去吗？”扶容在她前面，回头望着她。

扶月有些害怕看见这座庙宇，道：“今，今天先去别的地方玩会，晚点再来这里祭拜，怎么样？”

两人来到村子里开得最欢的荷花池，扶容手里拿着刚买的糕点，蹦蹦跳跳的坐到凉亭。

“淮山药粉糕可好吃了，哥哥真不吃？”扶容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她。

扶月看着笑容灿烂的扶容，心底竟生出了一丝悲凉，压在心底所有的不公和悲伤涌上心头，忍着泪水喷涌，心中蓦地一狠。她装作一幅温和有礼的模样，拒绝道：“容儿爱吃，多吃些，哥哥之前吃过的，不同容儿争。”

糕点吃完，扶容跑到池塘边缘，抚摸着面前开得正欢的荷花花瓣道：“荷花荷花，快快长大，位列仙班，渡己渡人……”

扶月记得，这是她跟扶容修炼时一起编的。

荷花荷花，快快长大，位列仙班，渡己渡人。

烟雨江南，月明风清，情劫一遭，雷劫一道。

红尘滚滚，人间一梦，目明心清，不入魔道。

采莲采莲，前尘旧梦，一采忘却，脱胎为仙。

……

扶月站到扶容身旁，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扶华哥哥，莲子莲子，送给哥哥。”扶容捧着几颗青涩的莲子，笑嘻嘻的递过去：“采莲采莲，前尘旧梦，一采忘却，脱胎为仙……”

扶月心情复杂，接过莲子，笑着道：“多谢容儿。芙蓉扶容，容儿的名字就跟这荷花一样好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芙蓉、扶容、水芙蓉；荷花、莲花、君子花。”

“那扶月姐姐的名字呢？”扶容眼里闪着光，好奇的问道。

“江南多云雨，旅人行匆忙。荷塘和荷花，雨夜遇玉月。雨如细薄纱，花如枝扶月。画作何须纸与笔？夜色为纸月为笔。”扶月淡淡的道，“花如枝扶月，荷花像枝叶般扶着月亮。”

“那扶华哥哥自己的名字呢？”扶容碎碎念叨着，“雨如细薄纱，花如枝扶月。”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扶月握在手里的青莲子染上她的体温。

（选自先秦《山有扶苏》，译：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娇美的荷花。扶苏是树木名，也是古人对树木枝叶茂盛的形容。华：（huā）同“花”。）

街市热闹，她们玩了一天。

傍晚时分，火烧云装饰得天边一片金黄，扶月带着扶容再度走到仙女庙门前，定定站着。

傍晚的仙女庙，来客稀稀疏疏，没有白天那样人山人海的拥挤。

“容儿先进去吧，哥哥有些事，待会再进去找容儿，可好？”扶月松开牵着扶容的手。

扶容乖巧的应道：“好，那容儿在庙里等哥哥。”一蹦一跳的步入庙里。

直到扶容的身影隐藏在庙宇的门柱当中，扶月立即转身离去，一路小跑跑到街市的荷花亭喘息，扶着柱子，伸手抚摸着池塘盛开的粉嫩荷花，缓缓抽泣，泪珠子砸到荷花花瓣上。

容儿，姐姐对不起你……姐姐不想死。

容儿放心，等历劫归来，姐姐定会去寻你的，你等着姐姐，别乱跑……

看着隐入地平线的夕阳，扶月疯了似的擦干眼泪，往林府赶。

她们是并蒂莲，虽说不同环境下成长导致容貌有少许不同，可扶月怎么说都在仙女庙过了一段时间的舒服日子，将皮肤养得白皙光滑，在常人眼里，也看不出什么差别了。

祭司这会应该扶容将扶容认成她，开始焚香沐浴，穿衣打扮了吧。扶月想着。从今往后，她便是林家小姐，林扶容。

扶容代替扶月被推出去献祭，扶月代替扶容成为林家三小姐。

扶月从小便在明争暗斗的齐家长大，滴落到墨水里的清水早已被染黑，磨练出一身高超演技，更是借着她对扶容的了解，演着扶容纯真烂漫的角色，成功骗过所有人。

甚至，差点包括她自己。

她像一个窃贼，偷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林家人对她很好，吃穿用度一点不差，及笄之年嫁给陈家二公子。婚后，婆婆疼爱她，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不纳妾，不逛风流场所，也不沾花惹草。

她的一生一帆风顺，平平淡淡。早年爹娘疼爱，中年夫妻和睦，晚年子孙满堂，晚辈对她敬重孝顺。

享年八十，眸子合上的时候，她在想，林扶容的人生就该是这样子的，而不是她齐扶月的人生。

是啊，她不是林扶容，她是齐扶月，也是……她们的哥哥扶华。

雷劫一道，她飞升为仙，本该高兴却满心的愧疚，她不是林扶容，也不愿意当那个将自己亲妹妹推出去的齐扶月，那她是谁？

林扶容献祭，齐扶月死在了凡间，如今的她，脱胎换骨，不是花妖，不是凡人，而是仙子。

她踉踉跄跄的，在众仙的道贺声中狼狈逃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是了，她是她们的“哥哥”，扶华，她要去凡间找两个妹妹，要去寺庙里找还在等着的容儿。

她脱下粉嫩的仙纱裙，穿上男子的纯白衣裳，从此，她不是“她”，而是“他”。

他假装忘却过往，步入人间，寻找两个妹妹，扶月和扶容。

作者有话要说：2023.03.08星期三.更新

2023.08.24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