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一案的余波没有因为贺文端的自戕而轻轻揭过，王知州和他的儿子王涵只不过是第一批被砍头的人，大理寺不停地抓人，把登闻鼓院和有关的朝臣们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

还好登闻鼓院相对独立，与朝廷其他部门的官员接触不多，朝堂上大部分的官员们对此都是一种与我无关地看戏心理。

剩下的一部分官员则在拼命回忆自己有没有和登闻鼓院有什么不正当的往来，然后再心虚地分析自己不会被大理寺打成朋党的理由，自我说服一番，很是担惊受怕地活了一阵。

随着大理寺的动作进行到尾声，很快就没有人过多的关注这件事了，朝堂上下的官员们都被另一件事情摄住了心神。

——大皇子受诏从边关回来了。

大皇子生母出身卑微，连带着大皇子也不受魏明启的待见，受了些无妄之灾，刚刚及冠就被自己的亲爹丢去戍守边关，美其名曰锻炼他，从此至亲分离，十几年来都未能再见一面。

而大皇子也确实有些领兵打仗的才能，他武艺高强，在容晟横空出世以前被誉为齐国第一武士，及冠之前就已经打遍都城无敌手。一直到三年前还有人因为争论大皇子和容晟到底哪个更厉害一点而吵得面红耳赤。

可惜在容晟出生之前大皇子就已经去戍守边疆了，所以这事儿至今也没有答案。

不过要做一位将领光会打架可不行，更何况大皇子之前连都城的门都没出过，这第一武士的名号也仅限于在都城里面，边关的将士们可都不服，都打定主意要给大皇子一个下马威。

大皇子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也不懂皇宫和都城里一些人的弯弯绕绕，但到了军队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谁不服就打，再不服就再打，如此反复一月之后，大皇子架打得还意犹未尽，军营的将士们就已经开始绕着他走了，生怕看见大皇子就要被抓去对练。

可这就有将领又不服了，打架厉害有什么用？到了战场上他能自己一人灭掉敌方一支军队吗？他们行军打仗看的是统领军队的能力！

虽然因为皇子的身份被封了宁远将军，但在西北军里毫无根基，又不善领兵，那些靠军功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将军们又怎么会服气呢？

但人家毕竟是皇子，西北军的将领们倒也不好做得太明显。

从各个军营里挑出最桀骜不驯的那些兵油子，马马虎虎地凑够百人交给了大皇子统领。

将领们本来的意思是让那些兵油子磨一磨大皇子，好叫他知难而退，以后不要因为皇子的身份就对他们指手画脚。

哪知这大皇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仅没能让他知难而退，反而将这百名兵油子训练得秩序井然，令行禁止，战斗力极高。

这些兵油子都是原本营里最不服管教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觉得天上地下老子最厉害，谁都打不过老子，因而难以管束。但同时这些人也是每个营里实力最强的那个，也最是慕强。

由大皇子接手之后，他与这些兵们同吃同睡了三个月，硬是凭借自己过强的实力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将这百人训练成铁板一块。

西羌是西北军的老对手了，但现在齐国尚文，西北军有能耐的将领太少，近些年来和西羌的战斗大多是输多胜少。大皇子到西北三个月，西北军和西羌的小摩擦就已经开始了数个回合。

一次大皇子带着他的百名士兵正面遇上五百西羌人，接到消息的将领都准备去给大皇子收尸了，没想到大皇子竟大破敌军凯旋而归，他那百名士兵甚至都没有死伤几人，是实实在在的大胜。

至此，所有的西北军都闭嘴了，恭恭敬敬地将大皇子请为上座。

以往，西北军对阵西羌处于弱势，也曾丢过一两座城池，自从大皇子来了后，两军对垒便大多是西羌兵败，西北军偶有败仗也不会影响局势。

这其中大皇子的作用举重若轻。

而大皇子也依靠军功成为了西北军的统帅，被西北人民尊称为战神。

同样也因为大皇子在西北的彪悍战绩，朝中不少武将都颇为支持这位皇子。

而且齐国有许多习武之人也极为崇拜大皇子。

就比如说何胥武何少爷。

何少爷的爹是兵部尚书，自大皇子前往西北之后，就只有兵部尚书与他的交集最多了。

兵部尚书也有一个将军梦。

他年少时便想参加武举，建功立业，奈何习武天赋实在不佳，遂作罢，转而去参加科举。

但就算是文官，兵部尚书仍时常关心边疆战况，西北军屡次传来兵败战报，西羌的军队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时不时来齐国边疆劫掠，让西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些事情传到兵部尚书耳朵里，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仍暗暗焦急。

直到大皇子率领西北军将西羌的军队全部都揍了一遍，打的他们丢盔弃甲，自此不敢轻易来犯，兵部尚书心中的这口恶气才算是出了，每次给西北军批物资钱财的时候都格外大方。

何胥武年纪尚小时，兵部尚书就每天给他讲大皇子在边关打胜仗的英勇事迹，权当睡前故事听了。

爹都这样了，耳濡目染之下，何胥武自然极为崇拜大皇子。

大皇子打马进城的当日，何胥武丝毫不顾及自己大户人家公子的身份，硬生生挤进夹道欢迎的百姓当中，就只为了能近距离看大皇子一眼。

可惜大皇子人在马上，视线太高，并未注意到他。

马上的男儿魁梧雄壮，□□的骏马威风凛凛，身后还有副官拿着武器，是一柄方天画戟。

那气势，那神态，不愧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当然，这些都是何胥武说给容晟和其他人的形容。

容晟委实不能理解何胥武的疯狂行径。

在皇帝病重，皇子夺嫡的节骨眼上如此高调，这位大皇子不是蠢得可以就是另有打算。

不过能在西北打那么多场胜仗，还被西北百姓誉为战神的男人，又怎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恐怕是心中另有谋算，无论是何胥武还是都城的那些夹道欢迎的百姓们，都不过是大皇子造势的棋子罢了。

被人利用有什么可高兴的。

都城局势暗流涌动，表面却像一滩死水般平静，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皇帝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连着一月未曾上朝了，但他仍未指定任何一位皇子监国，太子魏洵的年纪又太小，这让每个有能力的皇子都野心勃勃。

这种关键时候，兵权这种要命的东西是不可能留在大皇子手里的。

当然也不可能留在任何一位皇子手中。

果然，皇帝召大皇子进宫后，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皇子交出兵符。

大皇子年近四十，正当壮年，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将皇帝寝宫的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反观魏明启，面色苍白，身体瘦弱，明黄色的龙袍下空空荡荡。

说句大不敬的，大皇子看起来能一拳打死四个他爹这样的。

魏明启的面庞狠狠抽搐了一下，眼神中莫名多了一种草原上年弱体衰的老狼王对年轻健壮的新狼王的忌惮，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对健康身体的渴望。

大皇子也在看着他这位久别重逢的父皇。

记忆里，父皇远没有如今瘦小，他身材魁梧，骨架坚实，可以用十石的弓一箭射穿猎场里黑熊的脑袋；也没有如今这般苍老，他鬓若刀裁，目若朗星，曾是都城所有世家小姐的心上之人。

大皇子这才恍然觉察到，他的父皇已经老了。

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在武艺中轻松胜他，令他敬若天神的父皇了，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每日拼命练功，只为求父皇一句夸奖的小孩子了。

如果……大皇子放空眼神想了半天，到底也没能想出来如果什么。

魏明启看不出大皇子心中的弯弯绕绕，他这个儿子向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与色，小时候被飞扬跋扈的后妃欺负，也没见有什么表情。长相还肖似其生母，魏明启看见他就能想起他那个耍下作手段的糟心娘，索性眼不见为净，只要他不惹事，就权当宫里没他这个人。

“涵儿，身为西北军统帅，离家多年，父皇和你母亲都很想你，今日回来便不要再走了，在朝中挂个职位，也免得再去西北受苦，惹你母亲心疼。”

这话就差明着说，你这个统帅已经做到头了，赶紧把兵符交出来，以后就在都城待着，别想着再回去西北了。

高公公站在魏明启身侧，本以为大皇子会推脱一番，或者至少交换点什么赏赐。

可大皇子什么都没说，他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雕刻成一只虎的兵符，漫不经心地放到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魏明启立刻使眼色让高公公妥善收好。

大皇子眼神沉下来，嘴唇蠕动了一下，到底是没忍住开口道：“父皇，我也是您的儿子……”

他该说什么？

您能不能也在乎我一点？

还是您能不能把您对其他孩子爱分我一点？

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渴求亲人关爱的小孩子了。

大皇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闭上了嘴，沉默着向魏明启行了一个礼，走了。

想要的东西没有人给，那就亲手抢过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