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晏玖是惊叫着醒来的，浑身是汗，满脸是泪。
张开双眼的疼痛让他再次流泪，像是梦魇了，一觉醒来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浑身虚脱一般。时而轻上云端，时而重堕地底。
忽见天光，如受酷刑。
前生种种突然涌上心头，“啊”地一声，他发出了极其不真切的一声痛呼。
而后茫然四顾，自己上一秒还在那场灭世蓝火之中，这一秒竟回到了师傅师母的阅川府！
师父白泽背对着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他醒来。
师父在身边！
他眯起眼，重重垂下头，伸手去拂眼角的泪花。
是梦吗？
府上一切的陈列如旧，难道师母也在吗？难道师兄师姐们都在吗？难道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吗！
哈！太好了！他长长吸入一口空气，感觉肋骨在吱吱作响，自己从未如此真切地感知喜悦。
等等……缓缓呼出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看向了刚才拭泪的那只手……没有布带子，也，没有蓝火了……不对，很不对劲！难道，难道……
如堕冰窖，腿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他声音抖着僵硬着转头问：“师父？”
白泽注意到了，循声回头，一双眸子里也闪动了他看不出的神色——惊诧、悲恸，还有他读不懂的种种味道。
师父手中的茶盏打碎了。
……
“十三年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徒儿我，是做了个长梦吗？”
白泽不言，别过头去。
师父变了，若是之前，他绝不会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也不会，发觉不到一个人醒来。
“师父，你是不是也受伤了……我，是不是……废了。”
这两个字格外艰难。但从苏醒到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是无法接受的了，一切都突然，晏师母没了，众师兄师姐没了，师父神力没了，离火没了，自己就是废人一个了。
怪不得师父隐瞒世人，这样一个废物的武神，没有人会诚心皈依，还不如就当是在那场灭世战役中为众生献祭了。
他看着师父白泽，都没有说话，他似乎看见师父的眼角有点闪光，突然就释然了。
“玖儿，你还有师父。”
……
许久之后，白泽终于哑声开口：“能说说那个人死前的样子吗？”
两人心知肚明，说的就是阎王谢韫。
晏玖急急张了张嘴，却又摇了摇头。
白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刚刚结束了那样经历，想来也还是有疲惫之感，想要短暂地逃离一段时间也是正常的，不想回忆的话不着急说出来。”
“不是师父，我想不起来了。”
白泽看上去也颇为讶异。
时隔十三年，晏玖苏醒，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有关谢韫的几乎所有记忆。这很奇怪，对于其他事情的记忆似乎依旧清晰，他甚至记得最后那几日身边人的言行和天色，却在试图回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时，突然陷入一片惨白的茫然。
也许就是太累了吧，为了保护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有些回忆变得断断续续，想要强行带入因果回忆的时候，晏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这让他惊恐又困惑。即使一次次擦去，依旧像是水往低处流一样涌出来。
一想到这个名字，居然就会这样。
自己恨这个人至此吗？
即使灵魂已经忘却，身体却记得这个名字带来的痛楚。
白泽怜惜地看着他，晃了晃他想要将他从失神中剥离：“玖儿醒醒！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记忆中师父从来没有这样关切又体谅地和他说过话，晏玖怔怔地看着他。
白泽应该是最恨谢韫的，虽然师父含蓄，但他最爱晏师母，这十三年，阅川府上的陈设毫无变化。
这空荡荡的阅川府，只剩下他们两个没用的神了。
……
当初原来是阎王伴随着冲天的蓝火化为灰烬，天庭依旧隔岸观火不敢上前，而晏玖陷入昏迷从云端直直坠下，多亏白泽接住了他，一探便发觉还有气息，但已毫无神力。
这事儿蹊跷，离火原本就是自焚杀敌之术，晏玖不死，实为天助。可这种非人非神的状态格外尴尬，因为一直处于沉睡，武神很快就被新神顶替，众神虽不言，却都暗暗松了口气，功高盖世，如若晏玖还在，其他神明都显得无用了。
当机立断，白泽选择偷偷将晏玖带回，藏于阅川府红莲座中，待其醒来。只是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师父，但我隐约还记得他的长相……”
白泽的目光闪了闪。
“我记得一个鬈发的狷狂少年郎，实在不像是……”
他没有说下去，实在是不像个凶残的神？但他却让这么多人丧命。
“因为世人将他塑得丑陋，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那或许是他幻化的模样。”
两人皆是叹息。
“他死了。师父可算放下了？”
“师父的事，不用你来背。”白泽缓缓道，“为师对你，素来有亏欠。”
晏玖跪地叩首。
“师父师母抚养教诲之恩，晏玖终生不敢忘！”晏玖顿了顿，“只是之后，师父留着我也没有用了，晏玖再无留下的理由，不如任我自流。徒儿虽无神力，却也跟随师父习得杀妖斩魔，能养活自己。”
白泽熟悉自己的弟子，自己护得他一时，也护不得一世，天庭的人若是看到他还活着，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未必还那样耿耿于怀，可自己将他一直藏于府中，就是给了对方一个找茬的由头。更何况，既然已经醒来，总不能将他囿于一室之内，终究是要出去的。
“玖儿素来和师母最亲。”
晏玖没有否认。
白泽继续道：“你既然心中空落落，就是必定要求个答案的，师父不拦你。”
晏玖再叩首，白泽将其扶起：“不必拜我，硬要拜的话，去你师母坟上看看吧。”
……
说是坟，原本就是神明，已无肉身，死后便是形神俱灭。
堂里只有一个素雅排位，神鬼对于生死已经淡然，但晏玖成神十三年零二十三天，不算短了，这份悲痛却来得迟，来的猛烈。
阅川府的师父师母，还有师兄师姐每天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忙着翦除恶鬼，或是忙着成神。记忆中晏玖的童年，每天都和昨天一样。
他好羡慕师姐晏捌，他不明白，这个才来了几天的小鹄妖，为什么这么快就获得了所有人的关注，他学着捌从树上跳下来，没有飞起来，还挨了一顿打。有时候晏玖会在睡前幻想，自己的手掌之间生出了鸭子一样的蹼，变成了两个翅膀，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他真的好像和人聊聊天，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大家喜欢他。
事实上，师母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人，教他法术和抑制离火的咒语，但徒弟太多了，有时候也会忘记这个最沉默寡言的孩子，即使是这样的师母，还是给了他最大的爱。
没有人知道，暗地里他是怎样充满恐惧地，为晏师母的死亡嚎哭。又是以何等的疯狂徒劳地研究她留下的手稿，试图使她重返人间……
那一日，他终究没能够悟透书中的三大禁术。欠缺参悟之姿的他一边哭一边疯狂地翻阅书稿，想要奋力抓住唯一的羁绊，却意外将白布掉落，离火蹿了出来，将师母留下的书稿尽数焚毁了。
为师母的灵位献上一支茉莉，他恭敬地四拜，转身离去。
……
晏玖回到阅川府已是夕阳时分，白泽看了看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拿出一把剑：“玖儿，这把剑自从你昏迷之日，为师便为你铸造，而今十三载，可以出鞘。”
晏玖低头下拜，宽大的道袍遮住了神色。
“师父师母为你赐名，却也让你成了我手里的一柄剑。生前英年早逝，成神了也未能有半日快活。如今先生赠剑于你，由你为之赐名，往后此剑为你所用，斩你所恨，护你所爱。想师父了随时回来看看。”
晏玖强忍住泪水，跪谢师恩，接过剑，沉甸甸的感觉让他一阵战栗，但很快压抑住了。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他缓缓拔剑出鞘，寒利异常，天边晚霞为之黯然。
“赐名，素尘。”
“好名字，雪神之名的确适合此剑。”白泽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既然你不愿在伤心地久留，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只是一件事要告诉你——那件事情之后，世人诅咒阎王谢韫，永不超生。”
晏玖点了点头，出府后不久，他摸了摸眼角，果然，又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