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奥弥西安的书房越近，空气中的魔力浓度就越高。伊利亚的心跳渐强，步履也愈发轻快。
感受到他到来的魔力欢悦地绕着他的脚下打转，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从脖颈绕到臂下又在腰间转圈，像一条闹腾的小蛇，伊利亚忍不住笑了起来，顺着魔力的流动抚摸它。
他转过头想跟一直没有说话的狄兰分享，却见骑士皱着眉头，嘴唇微抿，他剑鞘中的宝剑闪烁着金白交错的光芒，像是进入了警戒状态。
伊利亚突然意识到：这种浓度的魔力对骑士来说是一种负担。
意识到有人在看他，狄兰抬起头，扯动泛白的嘴唇：“不愧是奥弥西安阁下，好厉害的结界。”
伊利亚有些羞惭，因为这确实是奥弥西安的手笔。性格恶劣的大法师在前往他书房的必经之路上设置了一个陷阱法阵，以此来威慑那些想和他“做交易”的客人。
记忆中的暗精灵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说过：让‘聪明人’收起小心思，想清楚招惹他值不值当；而蠢货的脑袋会直接被冲昏，随他开价。
他还将法阵从一块砖扩散到走廊两侧的墙壁，防止被哪个心灵手巧的侠盗打包带走。而当时的伊利亚立刻举手质疑，认为自己路过这里的时候非但没有不适，反而觉得很舒服。暗精灵也只是捏了捏他的脸，说这也是自己计划中的一环。
伊利亚从来没把这些往心里去，直到现在。
“如果您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展开结界。”伊利亚看着狄兰腰际的佩剑，为骑士想起了办法。
在主人有危机的时候做出反应，这是骑士的誓约武器所特有的力量。而据他所知，绝大多数的誓约武器都有隔断魔力的能力。
“在招待我的主人家里拔出剑来？”骑士低头看剑，安抚似的以手拂过，宝剑停止了嗡鸣。“可能会比较失礼。”
“而且，您看，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吗？”
伊利亚转过身，不知不觉间，缠绕在他身边的魔力已无声消散。
眼前开敞的沉香门扉，向外展露的奥法秘库里，白发暗精灵全部的目光洒在他身上。
坐在书桌后的大法师，手边是骨瓷的茶壶。
奥弥西安右手托起下巴，唇边有微弱的笑意:“我猜现在还不算太晚。”
伊利亚走进书房，而身后的骑士走到与他并肩才停下，向奥弥西安行礼。
“不必如此。请就坐吧。”
大法师挥手示意书桌前的沙发，伊利亚毫不客气地坐下。而骑士犹豫片刻，选择坐在了他的对面。
“没想到伊利亚偶尔也会做些杂务事。”
奥弥西安的语气带着些笑意。
“难道你不想见到我吗？”
伊利亚看向他，眨了眨眼。
“永远不会。”随着轻声的回应，奥弥西安站起身走近他。银色法袍拖地的后摆像游弋的蛇尾，大法师亲手提着茶壶。
缺少嵌盖的茶壶里，象牙色的液体散发着玫瑰、茶叶与牛乳的香气。
来到伊利亚身旁的暗精灵弯下腰，原本困在肩后的白色长发和液滴一同倾泻而下。
“小心。”伊利亚习惯性伸手将他散开的长发压回耳边，奥弥西安的眼神更加柔和。
“伊利亚……”
“我不想在奶茶里喝到你的头发。”伊利亚收回手，不再看他，星形发卡出现在暗精灵的白发间。
奥弥西安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那么，”他随手把茶壶放在一边，坐在沙发中的主座上，终于将目光投向了狄兰。“狄兰爵士。”
年轻的骑士安静等待他的下文，盔甲下挺拔的肩背丝毫没有放松。
“或者说王子殿下。”
这个称呼像一记响雷，吓得伊利亚差点没能拿稳茶杯。
他能从欧菲莉亚的态度和狄兰的言谈举止推测他多半出身高贵，却没想到会是一位王子。伊利亚只在故事书里见过这样的存在。故事中的王子们深居于高雅宫廷，沉迷于腐化欲望、篡夺权利的诡计，与同样出身高贵的青年、女性调情。而他们是不可能给他讲出夜袭地精营地和解救被鬼婆绑架儿童的故事。
“您是兰洛斯的王子？”
伊利亚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狄兰。
“在为吾国效力之时，我和我的骑士同袍们并无不同。”
狄兰对上他的眼睛，微微地颔首，又谦逊地低下头，看向他的右手手甲。他的手甲上雕刻着兰洛斯徽：开在阴云与青空之间的不凋白花。骑士虔诚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图案，仿佛别的一切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骑士的样子让伊利亚想起了金毛犬，皮毛虽华丽光顺，却是再忠诚和友善不过的性格。当然，他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只会把这些随着香甜的奶茶一同咽下。
“是吗？”
与年轻的学徒相反，大法师对骑士的答案并不感兴趣。
“正是如此。”
骑士郑重地将右手贴近左胸。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奥弥西安突然笑了，“没必要这么严肃，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忠心，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职责以外的生活——你与生俱来的身份。”
伊利亚偏头看奥弥西安，大法师的笑容令人难以捉摸。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骑士与大法师对视，神情平和冷静。
“当时的菲诺………还是一个雇佣兵。按照你们兰洛斯王族的惯例，隐姓埋名地四处游荡。”
伊利亚知道兰洛斯的这项传统。
大概千年以前，亡灵天灾结束后的重铸年代，名叫欧瑞吉的女精灵跟随着族人流亡到一片无主之地，除了壮志以外一无所有。
但不过三年时间，就以她的才智与力量改造此地，借用天界的力量束缚住此地暴走的魔力，赢得了周边统治者的认可和不少人类显赫名门的资助，成为兰洛斯实质上的统治者。而当时功成名就的女王立下箴言，凡是继承人，必须以平民的身份游历世界，体会世间百态，方有资格继承王座。
至今千年过去，没有一位女王或国王逃开过这个传统。也正是因此，兰洛斯的历史书读起来比许多冒险小说都要精彩不少。
在伊利亚的回忆间，奥弥西安也没停下他的故事。
“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那时候的世道更乱，日子可不好过。我只是在......旅行，一群雇佣兵——我更愿意称他们愚昧的暴民，侵入了我的旅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愿意调查我做了什么，只叫嚣暗精灵应为领主的继承人夭折一事负责，而她当时在他们之中，一言不发。”
伊利亚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在他有意识开始，就没有任何人敢在阻止亡灵天灾的英雄面前大呼小叫，或是以任何形式羞辱他。
他看向暗精灵，对方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兰洛斯与精灵部落有着千年盟约，对于精灵知识的了解更是无人能及。她也知道我的大名，所以没有急着赏我一个至圣斩，而是礼貌地与我交谈——这份明智救了她自己，也救了那片领地所有人的命。”
伊利亚点点头，菲诺女王果然如他听说的那样明智。
“我告诉她我的来意，她向我道歉，带着那群暴民离开了现场。过了不久，我听说她杀了自己的主主君。再过了不久，她就找到了我，问我能否将魔力代替誓言力量充入武器。”
法师的力量来自对奥法魔力的探索，而誓言骑士的力量源于自己的信念，他们按照心中的正义选择相应的誓言，守护弱者、斩杀恶徒、保卫疆土、效忠主君，坚定的信念会化作最强大的武器。
狄兰所在的白羽骑士团，就以追求公正、美德、秩序，为守护之善的奉献誓言闻名于世。
菲诺女王曾是弃誓者，不知为何，伊利亚并不感到意外。追寻着正义和更伟大的利益，用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听起来固然不错。但很少有人能保证初心永不改变，内心永不被恶念侵蚀。
可作为外人的他能理解，并不代表身在其中之人也可以做到，就像此时此刻皱起眉头的骑士，垂着眼眸看不清表情。
带着微弱的笑意，暗精灵的手抚上伊利亚的面颊。“当时的我……沉迷于另一种秘术。”
光滑细腻而冰凉，柔软的冷意。伊利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换来暗精灵的一声闷笑。
不管伊利亚瞪他的眼神，奥弥西安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会给她需要的技术，但那至少要十五年的时间。”
骑士点点头，紫色的眼睛注视着茶桌，显然已经出了神。
“我告诉她，誓言只属于她自己，她沉默着离了。十年以后，我听说她经历了不可思议的试炼……找回了她的誓言。”
狄兰抬起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皱起眉头。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的奥弥西安，露出了然的笑容，“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菲诺女王了。身着银白重甲，强健有如耀阳狮；武艺精湛，长剑明芒让任何胆敢与她为敌者胆寒；当她开口时，连尖啸的塞壬都愿意静听。”
大法师的手指点向空中，一道金纹绽开，女骑士的飒爽英姿逐渐鲜明。
她的身后即是初升黎明。金发利落束起，形体矫健、神情坚定沉着，手中握着的长剑光辉夺目。她的面容中有王者的威严，但并不令人生畏。她看起来强大而……温暖，像是太阳。
她是那种会牵起孤儿的肮脏小手又能无畏立于千军万马阵前的人，伊利亚没来由地想。
他下意识地向狄兰看去，却发现后者已然失了神，紫色的眼眸一片晦暗。
“母亲……”年轻的王子屏住呼吸，低声呼唤。思念、悲伤，伊利亚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如此鲜明的情绪。
奥弥西安微笑道：“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依然没有忘记她。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很好，很好。”
狄兰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失魂落魄地注视那道金光中的身影。
大法师的笑容渐深，他移动手指，将幻影引到王子的面前。
“狄兰，你是我的骄傲。”清亮的女声响起，笑容灿烂的女王幻影向王子伸出手。
她的孩子颤抖着试图触碰她的手，母亲的微笑仍然，她的形象却从指尖开始融化，最终还为虚无——青年骑士施展了破魔法术的盔甲打碎了幻影。
往昔的光辉消逝，狄兰眼中因旧梦而熄灭光芒再度亮起。
“您让我能够一睹永别之人的容颜。”在沉默的数秒以后，面容终于恢复平静的骑士行礼道谢：“在这颗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感激之情。”
事实并非如此，悲伤依然环抱着骑士，他的心神有些动摇，伊利亚能从他颤动的睫毛间看见。
奥弥西安摆摆手，毫不在乎的样子：“不必感谢我，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事实确实如此，伊利亚能从他与奥弥西安共用的平静心跳中感觉到。
“菲诺女王给过我一些帮助，还与我在魔力利用方面达成了共识，我们也因此成为了朋友。”奥弥西安的语调缓慢，仿佛在给狄兰理解的时间。
“王子殿下，欧菲莉亚已同我讲过你的诉求，我不会向你索要任何回报，因为你的母亲曾经给了我友谊之爱，而这正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奥弥西安的赤金眼眸熠熠生辉，仿若燃烧般注视着狄兰。他的语言如此真诚，充满情感，好像舞台剧里满腔热血的勇士，而他的语气却十分平板，不比石块温暖多少。
毫无诚意的演技。
伊利亚刚想笑，就发觉自己的嘴唇仿若被冻住一般无法移动，冰冷的恐惧从他的心中扩散到没一根血管。
是定身术，是奥弥西安，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想到。但是奥弥西安有做过任何多余的手势或念过任何咒语吗？伊利亚迅速回想，在他进来以后，奥弥西安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毫无漏缺。
那是什么呢？伊利亚也许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他不想当真。
玫瑰、牛乳与茶的浓香现在变成了苦涩的味道。
【奥弥西安，你要做什么？快点放开我。】
他用心音向奥弥西安质问，却像是投石入雪，毫无反应。
“而王子殿下，你，如果你能与我达成共识，这份友谊将会延续得更长久。”按下沙发扶手雕饰的奥弥西安朝着狄兰抬起手，一份空白的契约书出现在茶几上。
王子的眼眸恢复清明，刚才的脆弱毫无踪迹：“您的提议是？”
“我想以兰洛斯的独特魔力，继续一项研究。”
金墨与红墨交织的文字龙飞凤舞地出现在契约书上，以伊利亚所在的角度，大致可以看清“魔法顾问”“白羽骑士团”“兰洛斯王宫”“至死终止”等等字样。
“兰洛斯的魔力已远远不如从前充沛，恐怕并不能满足您的研究欲望。”
览毕契约书的王子，谨慎地回答。
【上一个找你做魔法顾问的骑士团有一半破了誓进了，另一半做了瑰影女士的圣武士，一生都在为她的神圣诡计效力。奥弥西安，你老得发昏，你觉得这位王子是蠢货吗？】
伊利亚在心中讥讽道，他并不指望奥弥西安回答他。
奥弥西安不让他在现实里说话，并不代表在思想的世界他也会屈从于奥弥西安。
【亲爱的，有些时候人们明知这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是因为他们蠢吗？】
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在伊利亚的脑海中响起。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个饵料足够诱人，让每一条小鱼都巴不得上钩呢？】
而在现实中，大法师说话的声音同样使人骨头发麻：“深爱孩子的父母总会为他们多多考虑的。我亲爱的伊利亚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但远胜于此。我想要他离开这个破旧的小山谷，想要他能脱离我的名声走在阳光下，想让他有正常的人生，也想让他成为一个大人物。”
【你要我离开你？奥弥西安，你疯了吗？？】
伊利亚又惊又怒，而对方没有回答。
“我的伊利亚对于魔力的奥秘很有兴趣，他一直想要试试看，能否完美地用魔力代替誓言力量，那么即使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也能成为誓言骑士的一员。”
大法师站起身来，俯视骑士。
“誓言骑士的力量源于他们对自身誓言的忠诚，他们内心的坚定信念，才是真正的利剑。”
从狄兰口中吐出的词句，简单而沉重。
奥弥西安拖慢了声音，语调有如甜蜜之毒：“是的、是的，如您所说。所以只要还没有背叛自己的心，那么他们依然是一名誓言骑士，话虽如此……”
大法师开始走动，银白的长袍掠过骑士身后。
“假如在一念之间，一位誓言骑士认为自己犯下了错误，那么他的誓言也会被破坏，他的长剑缺损，盾牌折断。即使他还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他的力量也大不如前。人们只能看见失去力量的他，看不见他依然高洁的内心。”
奥弥西安以手轻点沙发，沙发发出粗粝的声音：“看啊，这家伙背叛了我们，连自己的誓言都守不住，原来都是……骗人的。他从前的壮举，也都是蒙蔽我们双眼的伪善吧。”
骑士握紧了拳头，奥弥西安瞥向他，笑了起来。
带着恶毒的笑意，大法师走到学徒身后，冰冷指尖抬起学徒的下巴，俯身凝视他。“我亲爱的伊利亚，我善良的孩子，我小小的天才，你不知道你的魔法才能有多伟大。”
伊利亚不受控制地仰头看他，奥弥西安细软的发丝落在脸上。锁定他的赤金眼眸中满是愉悦与爱怜。
伊利亚能从眼眸的镜像中看见自己大大睁开的、愤怒的双眼。
【奥弥西安，如果你现在解开定身术，并且收回你那些胡话，我还可以原谅你。要不然我要毒死你五次，再给你甩五个耳光。】
奥弥西安显然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只是捏了捏伊利亚的脸，大拇指轻柔地在他唇瓣间摩挲。
【毒药也好，什么都好，这些都杀不死我。能杀死我的，只有你的爱情。】
习惯的玩笑话，伊利亚气得发抖却无法反讥。
“哪怕是一名破誓的骑士，也可以继续执行他的‘正义’。这是多么多么，伟大的善。”
奥弥西安的声音像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每个人都能徜徉其中的梦境。
“您说是吗，王子殿下？”
狄兰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觉得这个排版读起来比较累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