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着，透过车窗，林林总总的建筑逐渐被翠绿郊野取代，接着又超过了三三两两背着行囊的旅者，清泠鸟语逐渐被春日暖阳取代，最后定格在人烟吵闹的街市旁。
收回目光，马车狭窄的空间内，两人相对而坐，艾梅希娅两手工整又拘谨地并在双膝上。
看女孩一眼，阿德利收回支着窗的手肘，“到了，走吧。”他提醒道。
无处遁形的小鹿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寻找着车厢内并不存在的第三人，仿佛不信一路沉默的少年是在跟她讲话。
微微轻叹一声，在侍仆从外拉开车门的同时，阿德利三两步跨下去，又转身向车内礼貌伸出手。
清晨的阳光不算刺眼，给来往每个人都勾上了一层柔和的白金色镶边。
偶有摊贩或行人好奇张望，便会立刻被马车旁的金发少年吸引，惊叹巧夺天工的同时，顺着他伸出的胳膊，恰好就能看见车厢内正探出的一只小心翼翼的手，小兔出窝似的犹豫着，指尖触碰瞬间又想缩回去，却被一把抓住，少年后退两步，便从车厢里牵出一抹倩丽的影子。
裙摆微微荡漾，双脚交替着小碎步扑进少年怀中，引得更多路人侧目后会心一笑。
阳光都被他们分走了一大半。支着画架市井写生的画家，停下笔嫉妒地想着，却又下意识翻页，在崭新白纸中央三两笔勾勒出两个人形，细致观察着少女微垂的眼睑和双颊的绯红，沙沙作响的笔尖迅速捕捉下这一刻的怦然心动，可当目光移向另一位主角时，却又笔锋一顿，顺着少年的视线，画面外六七步远处的马匹旁，站着一个银色的人影。
画家犹豫着，摇摇头，最终还是将画稿撕去了。
……
右手斜后是紧张跟随的少女，阿德利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用余光扫过街角四周，人群里混了不少监视的目光。
天并没晴多久，就有灰色的大片的云朵遮天蔽日而来。
像是被沉重的天压迫着，街市两侧嘈杂的交谈声也跟着降低了许多。
字里行间凝神静听，除过摊贩顾客们稀松平常的讨价还价，偶尔还能捕捉到些“不太平”，“独身女子”等字眼，以及提到这些字眼时，投来的刻意又收敛的审视目光，等阿德利回看过去，一双双眼睛却又都恢复如常。
停在一间书店前，阿德利回头看女孩一眼，转身走进去，后者乖巧地也跟了进去。
掏出口袋里的纸摊开在老板柜台前：“这种文字，有没有相关的记载文本？”
食指划过纸张中央的一行工整字符，老板推推眼镜，讶然皱眉:“这不是曾被围猎的巫术宗族的文字么……这，客人您？”
“所以有吗？”
老板摇摇头又摆摆手，阿德利点头谢过，遗憾转身离开，少女跟上。
又换了几家书店，终于在街角一家狭窄书屋里得到了肯定答复，老板搬着梯子颤颤悠悠去够标牌上写着"奇闻逸事"的最高层货架，最后将一本侧面积灰泛黄的书递给阿德利。
迅速翻览了一遍，阿德利松了口气，点点头……
出了书店回到主街，又走了一段路，阿德利放慢步子等女孩跟上，他微微侧头，却惊讶发现原本身后不远处，与车马同行的那抹银色不见了踪影，定睛寻找，才又在街侧摊铺前找到他——正从花白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接过一篮兜卖不出去的劣质小玩意，阿德利路过时有些印象。银色人转身将篮兜递给身后侍从，又在老妇人百般推诿下塞了个亚麻色小钱袋给她。
“三殿下，怎么了么？”女孩柔软的声音将阿德利唤回来。
“没有。”阿德利说，却猝不及防被路过的行人撞到肩膀，视线从莽撞离去的背影上收回来，迅速瞥艾梅希娅一眼，不动声色将手中多出的字条单手搓开，看清一行小字后默默收进口袋。
抬眼四顾，远处洋装铺子相邻的窄巷口外立着个黑色兜帽人影，与阿德利对视一眼，闪身隐匿进巷子深处。
“这天怎么说阴就阴了？”
“不会要下雨吧？”
街边摊贩们的抱怨声入耳，没两秒，有零星雨滴砸碎在睫毛上，阿德利停步侧身望向后方，细碎冰凉又接二连三砸在脸颊、手背上。
“瞧我这嘴！”摊贩们麻利地拾掇着，“收摊子喽。”
街两侧声音变得杂乱，人影也变得杂乱。
视线被加快步子来往穿梭的行人们遮住了大半，什么都看不清找不到。手臂蓦地被挤过来，阿德利回身扶住被人群挤歪的女孩，“跟我来。”说完牵起她奔向了前方的洋装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
掀开兜帽，辛达纳看了眼阿德利空空的身后。
“按你计划的，艾梅希亚在旁边铺子里躲雨，我找借口出来的，”阿德利走进巷子，“公爵他们没跟上来，但带了不少暗卫混在人群里监视我。”
辛达纳点头：“所以才安排人绑架艾梅西娅，制造混乱将埋伏引走，再去刺杀老贼。”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要行刺杀计划？”阿德利问。
辛达纳顿了一下：“你有什么顾虑？”
咬了下嘴唇，“不，可是……这样真的没问题么。”阿德利盯着墙根，那里长着一株月白色的花，被雨丝砸得上下微微晃动。
“我安排了足量精锐人手，确保刺杀万无一失。如今箭在弦上，只待调虎离山……”观察着弟弟的眼睛，辛达纳压低声音，“你不必惊慌，虽说是'绑架'，但不会伤那位小姐分毫。”
话音刚落，巷口外传来少女的惊呼，很快又被扬马嘶鸣声盖过，马蹄声一路莽撞奔腾着掠过巷口，人群四散逃窜、群魔乱舞。
巷子里，两人静默相对。
越过弟弟肩膀，如预想中一般，巷口外接二连三有身影掠过人群逆行追逐马匹，辛达纳观察着巷外动向，半晌，开口道：“差不多了。”他收回视线，与面前的湛蓝眼睛对视上的瞬间，只见少年蓦地转身朝巷外奔去……
都说了不会伤到那位小姐，辛达纳无奈地笑了，抬眼却见弟弟在抵达巷口时，脚步一顿，朝预料之外的反方向飞奔而去。
皱着眉，辛达纳不明所以的起步跟去巷口，却被突然拐进巷子的其他人影撞了个满怀，看到来人，一愣：“你怎么在这？让你劫持的那位小姐她人呢？”
“不好了，二殿下！”护卫满头是汗，“属下晚了一步，艾梅希亚小姐被不知帮派的歹人劫走了！”
辛达纳一愣，又有新的人影冲进巷子：
“二殿下！先遣的兄弟已经在和老贼交锋了，只等您发号施令，埋伏的人马便会一拥而上，势必拿下逆贼狗命！”
狼狈一拳砸向墙壁，在手下们诚惶莫名的目光中，辛达纳下达了指令：
“调集人马，优先救援公爵府小姐！”
……
抛诸身后的马蹄与人沸声渐行渐远。
阿德利在雨水中穿梭，在熙攘的行人间穿梭。
不多时路面便积了水，少年一路奔跑，偶尔踏起的水浪惊得行人慌忙避让。
来时的车马安静孤独地停在路边，阿德利掠过它们又跑了几步，直到雨水模糊了视线，才停下来用衣袖擦拭，再睁开眼，除了漫天大雨，视野里只剩街边张起的一两柄伞，以及伞下疑惑探究的视线。
阿德利转身，再转身，恍惚间迷失了方向。
放缓呼吸压慢心跳，凝神从耳边噼里啪啦的雨声与更远处的马蹄喧闹中仔细分辨着，抬起头，朝隐约传来异响的方向追去。
临近街角，兵刃交锋的摩擦碰撞声在雨中逐渐变得清晰。
铁锈味冲破雨水迎面扑来，阿德利拐进副街时放慢了步子，视野里，几个人影殊死缠斗着，每个都是一身血污，也不知是谁的，也不知流了多少。
训练有素的一记飞踢，腰部已被刺伤的黝黑精瘦身影划出一道弧线、后背重重地撞在街侧花店的透明大窗上，手里的佩剑摔落在地，身后玻璃瞬间裂出蛛网状碎纹，闷哼一声，皮肤黝黑的身影剥离大窗扑落进泥水中，玻璃也随之破碎脱落，将他埋葬。
一柄利剑悬在半空，剑尖直指下方被碎玻璃掩埋、已经昏厥过去的青年。
消瘦的男孩立刻冲上去将昏厥过去的黝黑青年护在身下，悬在半空的剑锋得意洋洋泛着光，指着两人、叫嚣着处决！
“等等！住手！！”阿德利加快脚步再次奔跑。
猝不及防地，悬空的利刃飞了出去，和持剑的手臂一起，毫无征兆地飞离了它得意洋洋的主人，孤零零跌落在雨地里。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捂着空洞的袖口转身，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嘶吼，声音尚未收尾，却被迎面扫来的银色的腿撂倒、重重地摔向地面。
奔跑的金发少年路过碎玻璃中的两人，顺脚挑起地上的佩剑，一把接住。
黑衣人仰面躺着，天空中迎面如针的雨丝和光突然被遮挡，正上方，银色的恶魔双手把持着剑柄，剑尖压迫在半空，下一刻就要将他的右眼刺穿！
剑锋滑下一道银光，却在逼近瞳孔毫厘处被打断，偏离了方向。
金属碰撞后又划过彼此的嘶鸣，将杂乱的雨幕撕开一道裂口，很快又被新的雨珠串起缝合……
缭乱雨幕中，两个人影被彼此交锋的剑刃各自逼退两步。
阿德利一手持剑，一手将额发撩到脑后，他的面前，银色的人影泛出阴冷的暗光。
地上的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凝成凄惨的细河，河里倒映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落魄的黑衣人从泥水中翻滚着爬起，在持剑僵持着的两人的余光中，踉跄扑过去捡起手臂。周围落败的黑影们交换过眼神后，聚过去簇拥着断臂的黑影，相互搀扶着起身，他们并没有等来料想中的支援，于是一群人只得跌跌撞撞转身，钻进小巷子落魄离去。
黑影们消失了，蜷伏的奥斯汀起身急切去摇晃身下碎玻璃片中的黝黑青年，探了探他鼻息，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将碎片尽数拨走，这才拖拽着青年挪进房檐下避雨……
黝黑的青年吃痛转醒，低头看一眼腹部已被简单处理的伤口，正要起身，突然注意到肩头的重量与温度，微微侧头，奥斯汀精致的侧脸近在咫尺，靠在他肩上，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银色人影手持利刃，回头看了眼房檐下的两人，缓缓侧过身来与阿德利对峙，银甲上的血污很快被冲刷干净，那些都不是他的。剑刃上雨水稀释着血水，汇聚交织后顺着剑尖流下去，剑锋很快又恢复了锋利瑞亮……
心情变得复杂，阿德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默地捏紧手心。
远远地，一对共伞的情侣踩着水花拐进街口，看清满地惨状后双双一顿，隔两秒，男孩护着女孩匆忙转身偷偷跑开了。
街角处，佝偻老妇人与离去的情侣擦肩而过，打着伞步履蹒跚，隔老远就费劲朝这边喊：“被抓走的小姑娘是你们家孩子吗？”
银甲人看向阿德利，缓缓开口：“闹剧该结束了，还得劳烦三殿下您去将人接回来。”话说完，两人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别傻站着了，”老妇人指着身后，“快去救人吧！这里的盗匪太凶了，一周内已经有两个姑娘遭了毒手！”
两人纷纷一愣，对视一眼，立刻转身冲破雨幕朝街井乱市中心奔去。
……
这是一片繁华的"井"字形街市，即便此时与喧闹有段距离，阿德利也依旧能够听声音判断得出——匪盗们明显正在被追兵围追堵截，你来我往中，奔驰的马蹄声在街市中绕起了圈，有如困兽犹斗。
站在街边，隐约听得到喧闹沸腾声忽远忽近，来来回回。
朝喧闹声跑去，拐过不知第几个街角，阿德利脚步一顿，与上一个路口分开的银色人影再次遇到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见阿德利也停下脚步，两人谁都没动，空气里泛着浓密的铁锈气。
银甲人率先看向街道一隅，阿德利于是也跟着看过去，那里是个巷口，外边摆着个外表脏腻的垃圾桶，气味是从桶后的深巷子里漫出来的。
有兵卫从正街赶来，其中一个走近银甲人身旁说了些什么，银甲人点点头，几人便退下了。
无视放大的心跳，阿德利朝巷口走去，却在接近时停住步子，巷子里走出个身影，小麦肤色，脸上胎记被浸湿的金发遮了大半，臂弯里夹着昏死过去的少女，两人像是一起被谁泼了满身的锈红色染料，又或者是见义勇为的青年奋不顾身跳进哪个暗红色染缸里救了失足落入的少女。
青年夹着人左右环顾，然后朝阿德利走了过来，将臂弯里的女孩塞给了阿德利。
“二哥……”阿德利欲言又止。
青年不做声，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神和情绪，将人交还后，他默默转身离开，直至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