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祉猷缓缓抬眸，平静地对上容微霜审视的目光，随后漠然起身，叫停马车，行礼道：“既然此事已经终了，在下便先行离去。”

于是，他从容下车，迤迤然走远。

容微霜收回视线，身子一歪，半身瘫软，倒靠在铺着绸缎的宝座上，笑得狡黠：“总算空了，一直在赶路，实在是累煞我也。”

“七皇子。”颜雨筠淡漠道。

容微霜抽了口冷气，默默坐正，揪着袖子，酝酿了好半天，没挤出一滴眼泪，自觉尴尬嚎道：“可别啊，我的好哥哥，这可不能怪我！我发誓，我真真的，从没想过对你们隐瞒身份！”

颜雨筠自嘲一声：“确实如此，七皇子之名：‘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蜩。’是我没往这方面想。”

“那我身份这事，咱就翻篇啦？”容微霜试探道。

“你想好怎么和荟煊说就行。”颜雨筠冷笑。

容微霜一听，瞬间和被阳光晒蔫了的花一样，垂头丧气，嘴里叹个不停，嘟囔道：“是啊，怎么和煊儿说。雨筠兄，你帮……”

颜雨筠直接打断道：“你自己和她说。”

容微霜上身半扭，仰倒回宝座，手背挡在眼前，本是假寐思索如何解释，不料没一会，连日赶路过于劳累，困倦渐渐上涌，不知不觉便陷入沉眠之中。

马车内沉寂下来，仅能听到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柳楼曦靠在颜雨筠身上，想了一路，明白了一点：这里是封建社会，人权之上是皇权。

她愈加渴望回到现代社会，甚至生出了，尽快完成任务的念头。

可是她能回去，颜雨筠不能，“世间安有双全法”「2」，能全了“乡”与“情”，这两难的选择。

马车一侧是河，一侧是垂丝海棠。日月如流，她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已不见嫣红。

墨绿的，繁茂的枝叶，仿佛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青山，映在正方的轩窗中。柳楼曦只觉得这窗似画框一般，框住了景，也框住了自己。

马车将他们送到颜家。

颜雨筠抱着柳楼曦一下车，就见几日没了踪迹的颜荟煊，正双手拄着下巴，坐在门口石阶上。

“哥，嫂嫂，你们总算是回来了。”颜荟煊匆匆起身，走到他们身边，眼中如夜星璀璨的期望，在没见到心上人之后，被云雾遮挡，暗了几分。

视线绕开颜雨筠，她探头往马车又看了两眼。

颜雨筠心知，女大留不住，无奈摇头。

柳楼曦不忍颜荟煊也同自己一般，困于两难抉择之境，开口道：“微霜还在马车上。”

她特意没有带姓一并称呼。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理应他们自己处理，外人不应插手其中。

“谢啦，嫂嫂你真好。”颜荟煊飞快奔向马车，上车，没再出来。

“不等她。”颜雨筠牵着柳楼曦，往院子里走去。

“哎！”柳楼曦一个趔趄，身体不稳晃荡了一下。

颜雨筠扶住她，紧张道：“受伤了？”

“应该没事，在地牢里被老鼠咬了一下。”柳楼曦心绪并不在此，向下看了一眼，满不在意道。

颜雨筠“嗯”了一声，一把抱起她，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语气严肃：“我要亲眼确认。”

沿着满墙壁画，他们走过春晚，路过叶深。

进屋，颜雨筠把柳楼曦轻轻放到美人椅上，半跪下，抬起她的右腿，褪去鞋袜，抵在自己膝上。

“真的没事！”此刻氛围正好，她有些害羞，但想到心中所纠结之事，不免更加难过。

颜雨筠卷起她的裤脚，温热的指尖顺着白嫩的肌肤滑过，两个小红点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略显突兀。

“还好，只是咬破了皮，齿痕不深。”他松了一口气，站起，走到一组木柜之前，从中取出一小罐膏药。

冰凉的莹绿色膏体，敷盖在老鼠咬出的伤口上。

敲门声后，仆从扬声：“家主，主母，二爷带着清安小少爷回来了。”

“嗯，我之后去。”

柳楼曦嘟着嘴，带着几分沮丧，沉闷道：“我之前来颜家敲门，没有人开。”

“二叔带着清安回来了，他们去了趟南城，回祖宅。”

“哦。”

颜雨筠能感受到她心情低落，但不知其原因，无从下手，只能归结于自身，想了想，笨拙哄道：“我之后事事，都会同你知会，不会再让你为我担心。”

门外，又传来了仆从的声音：“家主，来了贵客，太爷唤你快去。您看……”

“快去吧。”柳楼曦戳了戳他。

颜雨筠用干净的布条，帮她包扎好，重新套上鞋袜：“一起。”

·

他们到时，颜家人都来了。客堂里，唯一的外人，便是容微霜。

正中间空着两把椅子，那是留给他们的主位。

堂内很是压抑，柳楼曦刚跨入其中，便觉得透不过气。

颜老太爷正闭目享受着两个侍女的按摩，听到脚步声后，屏退侍女，睁开混浊的双目，厉声：“煊丫头，当着你楚颜家主，当着长辈，当着你哥哥的面，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颜荟煊一字一顿，坚定道：“我要嫁给霜哥哥。”

站她身旁的容微霜，面带尴尬地笑了笑，左手悄悄伸出长袖，向颜雨筠比了个手势，寻求帮助。

他刚刚赶回丽城，第一时间就来了颜家，在之前与煊儿联系的狗洞里，放了一封倾述相思的书信。

他在马车里醒来，见到煊儿在自己身旁，满心欢喜。尚未想好怎么开口道出身份，煊儿就拽着他，直接冲到长辈面前，谈及婚事。

这和他的原计划毫不沾边，就很突然！

颜雨筠分明看见了容微霜的求助，但不想帮他娶自己的妹妹，无情漠视。

“荟煊啊，不是三嫂有意说你。实在是你今日的举动，太过冒失了，你可不能学你父亲。你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嫁给一个江湖人士。”三房平妻迟夫人，用手帕遮掩住脸上的笑容，柔声讥讽了大房全家。

“主母怎么看，我说对吗？”

没把自己当颜家人的柳楼曦，正目光空洞，望着前方发呆，完全没听见迟夫人提到了自己。

“主母？”迟夫人笑得更欢了。

这回她听见了：“啊，我，我觉得很好。”就一般情况来说，突然被点，不知道说什么，说“好”总是没错的。

然后，柳楼曦就发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她。

颜雨筠低声提醒道：“荟煊婚事。”

柳楼曦点头了然，干笑两声：“对啊，我觉得挺好的。你们不觉得，他们瞧着就挺般配的吗？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

身为现代人的她，见不得包办婚姻，荟煊他们自由恋爱，挺好的。

颜荟煊重重点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颜家规矩多，她这家主夫人一开口表态，其他女眷就算不满，也不敢再出言，明面上违反家规。

一时间，客堂静的连风卷衣摆，发出的摩擦声，都觉得喧嚣。

容微霜吐出一口浊气，拂去方才小憩时，衣服压出的褶痕，整理衣冠，上前两步，走到客堂正中，对颜老太爷半弓腰一礼。

随后他起身，眼含笑意，优游自若道：“在下微霜，容皇七子。以七皇妃之位，诚心求娶楚颜家正房嫡女，颜荟煊小姐。”

“你是七皇子！”颜老太爷急忙起身，正欲行礼，被他扶住，拦下。

“我已上表父皇。他同意了我的婚事，楚颜家还欲阻扰吗？”他本不想以权压人的，此举实属无奈。

颜老太爷沉着脸，一声不吭，过了好久，用拐杖指了指颜雨筠，刻意咳了两声：“我已退下主位，不理俗世多年，此事便由家主决定吧。”

“雨筠兄。”容微霜转了个面。

颜雨筠很了解自己的妹妹，无论她面对的是什么，挣扎过后，她最后一定会选择容微霜。他劝不住，之后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护住她。

他拇指揉了揉太阳穴，低语：“荟煊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容微霜点了点头：“那此事便这么定了，聘礼已从京城出发，不日到……”

“等一下！”颜荟煊打断了他，“你是皇家人！我做了你的七皇妃，我以后还能开店，做我想做的事情吗？”

“我……封王以后……可以。”

“我需要再想想。”颜荟煊红着眼眶，转身跑了出去。

柳楼曦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挺喜欢她这个小姑子的，担心出事，急忙跟了上去：“我去看看。”

颜雨筠伸手想拦，然而蓦然顿在半途，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她们两跑出去。

·

颜荟煊回了自己的屋子，缩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

“荟煊，想聊聊吗？”

“嫂嫂，你进来吧。”

柳楼曦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坐在床沿，温和地问：“能和我讲讲，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真的很喜欢喜欢他，这辈子只想嫁给他的喜欢。”颜荟煊红着眼眶，哽咽道，“以前娘开了一家馄饨摊，赚的钱还比爹多，我那时就想拥有一家自己的铺子，但是他是皇子，皇家不让的。”

柳楼曦忽觉颜荟煊与自己是不一样的，有颜雨筠做护盾，她面对的是“爱情”与“事业”的抉择。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选是最好的，是对的。”柳楼曦微叹，继而坚定道，“于我而言，不问因果，从心而行，只求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1」：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蜩。——《九怀》汉·王褒

「2」：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原为藏文，曾缄先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