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皋这一次，是真的撑不住了。

郑府的男子生来便是身体虚弱，这倒没人给他们使坏，好像天生受了诅咒一般，身子骨比寻常人更加脆弱。

顺天府四季分明，春季和秋季的时候还好些，可一到寒冬酷暑，极冷和极热，就让他们的身子骨更加不好。

这些全都有大夫坐镇，还算好些，平日里多对付一些，总能好过一些。

可唯独这个生气，却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控制。

这回弟妹和侄子除夕夜遇难，五弟晕厥生死不知，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只想着清醒时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没有动了郑府的人，还能逃脱的道理。

等到郑皋现场发现弟妹和侄子的身骨残破无比时，可见他们身前受了不少苦楚，气得当即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着急探查现场，终于有所发现：一只残留的箭，上面细微处刻着一只朱雀。

朱雀卫终于现世了。

郑皋强撑着身体便要进宫，半路上听到玄武卫来报五弟短暂清醒时曾经说过的话，知道对方着急毁灭证据，想声东击西气死五弟，趁着封笔奏折还没有上报上去，他们有扫尾的余地。

郑皋只来得及把事情大概处理一番，便打马进宫，强撑着身体和万岁爷说了两句，便再也撑不住晕过去。

这一倒下，就再没醒来，等太医全都听了召往养心殿跑来之后，竟然全都束手无策，只在万岁爷期盼的目光下跪了一地，“皇上，还是请郑夫人进宫吧。”

这是要不好了，万岁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愣怔好半晌，这才赶紧往郑府传信。

周围太医无能为力跪了一地，皇上吼着让出宫把所有太医全都召进来，宋嫣然慌乱中也让玄武卫回府，把府上的大夫请进来。

郑柔若低头看着美人爹爹就那么躺在那里，仿佛一碰就要碎的模样，犹豫好久才轻轻凑上前去，轻轻抱着美人爹爹一只手，拿着小脸蹭上去，细细碎碎抽泣起来：“呜呜呜。”爹爹一定会没事的。

她还不会说话，只一个劲的哭泣，感觉扑面而来的无力感，浑身愤怒酝酿在小小的身体里，敢伤她的家人，简直找死。

郑柔若满脸泪痕，看着皇上和她娘在那儿找大夫，一轮又一轮的大夫进来给爹爹把脉，接着又跪在地上，和先前那些大夫挨到一起等待皇上裁决。

她娘也是如此，站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看着府中的大夫何时能来。

一会没有人影，她也在原地站不住，走进里间满脸担忧看着床上的夫君，抬起头来，擦了下眼角，她不能倒下，一定会有希望的。

郑柔若耳朵不时传来皇上刻意压低声音朝太医斥责：“救不活慎之，你们就都给他陪葬！整个太医院全是废物！”

娘亲不同于皇上那般暴躁，只无声落泪，什么都不说，看着爹爹的眼中全是难过和不舍。

亦或许还有愤怒，不过那点愤怒在接二连三的事情中被打磨的不剩什么，只求着府中众人安好就够了。

此时郑柔若心里是愤怒的，朱雀卫，这三个字从这天起便死死记在心中，一刻不敢忘怀。

宋嫣然频繁来往于床榻和门口，还是郑柔若看不下去，伸手把娘亲拽住，不让她再走动，脸都被寒风吹得泛红，只一家三口依偎在皇上的龙床上，耳边听着皇上要砍掉太医的头，和太医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好不容易等皇上歇一口气，郑柔若正爬起身来轻轻抚摸着爹爹的额头，就见外头传来急促声，几个小太监抱着医药箱风风火火给后面的人开道，嘴里还喊叫着：“大夫来了，前面的快让开。”这一句就让满屋子的宫女太监赶紧躲到一旁让出一条道，不敢再动作。

成老大夫一路上飞驰电掣被人背着进宫，刚站稳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搭在床上的手里，已经被郑家大小姐把她爹的手腕塞到手中。

他低头就看见郑家这个小东西眼里噙着泪，眼巴巴看着自己，嘴里着急叫着，成老大夫可以肯定，如果她会说话，一定会哭唧唧让自己赶紧给她爹看看。

成老大夫也不得不叹一声痴儿，这般懂事的小丫头，虽然知道她现在年岁还小，一切作为只是随性，也足够经历世事的他们为之感动，正是纯白无瑕之下方才更显情急。

成老大夫知道郑府没有腌臜事情，也就没故意端着，只朝一旁看了一眼，宋嫣然麻溜搬过一把椅子到成老身后：“成老您坐。”

成老大夫坐下之后，将袖子挽起便把手把搭在郑皋的手腕上，闭着眼睛好久没有动作。他诊脉时间还没有如此久过，周围不敢弄出声响，却不免焦躁。

郑柔若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只小小一团蜷缩在一起，她看了看成老大夫，又看了看爹爹，硬是忍着泪水避免弄出声音。

良久之后，成老大夫睁开眼，站起身来看着皇上和宋嫣然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道：“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怎么会！”宋嫣然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成老大夫身上，见他如此判定，顿时尖叫出声，再也维持不住高门贵妇的矜贵。

郑柔若听到成老大夫这么说，再也不忍不住心底难过，哇的一声哭出来，爬到爹爹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哭的浑身颤抖。

宋嫣然见成老一脸沉重，知晓他尽了全力，只站在原地默默流泪。

其实她未必不清楚会是这个结果，毕竟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下了这个结论，只是她到底心存侥幸，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不愿放弃一点点可能。

皇上看着床上好友生死不知，在他身旁的妻女止不住流泪，心里怒气怎么也忍不住，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郑家何至于此啊！

皇上气的眼前一黑，幸亏身旁太监及时把人扶住，这才没摔倒，缓过来几分，正要对着跪着一地的御医砍头威胁时，就听见门外有小太监过来和扶着他的大太监低声说些什么，遂不耐道：“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说吗？非要绕个弯做什么！”

“回万岁爷，宫门外有一位道长求见，他说是为郑阁老而来。”小太监跪地说道。

皇上听闻是为了慎之，一时也顾不上生气，赶紧催促：“快请！骑马把道长带进来。”语气担心行为焦急，根本坐不住，直接在门口踱步。

万岁爷一句话，养心殿立马动起来，太医依旧战战兢兢跪着不敢起来，他们现在只求万岁爷别注意自己，能苟到最后说不定能有什么奇迹发生

郑柔若看着眼前一切不知道如何是好，既恨自己年幼，又着急那道长来究竟做什么，整个人就非常分裂。

眼巴巴朝门口方向看去，没一会就看到一位清瘦的道长走了进来，施施然给皇上行了一礼，不过这礼还没行完，就被皇上亲手扶起来，拽着道长的手就往龙榻上快步走来。

郑柔若两手抓着爹爹，眼睛一直往门口看去，道长被皇上抓进来的时候，正好对上郑柔若的双眼。

“道长，你快给慎之看看。”

“无量天尊，皇上，贫道今日并不是为了治病而来。”

还不等道长说完，皇上脸色顿时沉下来，“你不会治病来做什么？欺君吗？”

“万岁爷，咱们听听道长怎么说，你先别着急。”夫君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宋嫣然一手把皇上扒拉到一旁，一点尊重都没有，满脸着急外加歉意看着道长请求：“道长，不论怎样，还求您救救夫君，郑府感激不尽。”

“想救他吗？”

“想！”宋嫣然猛地点头，一点都没有停顿，就连龙榻上的郑柔若不会说话，都一直拼命点头。

道长终于见到这次的目标人物，倒是也没有故作高深，直接说道。

“阳盛阴衰，阳弱阴盛，郑府本是满门男丁却满门柔弱，如今正逢长女出生却阴盛阳盛，连带着整个郑府的阳气得以回归正途。夫人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将郑阁老带回府中，和这位长女住在一起，三日后便会醒来。”

道长这一番话让宋嫣然和皇上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这么说，颇有一种江湖算命骗子的感觉，整个姑妄王朝谁不知道郑府百年无女，不过那一句“阴盛阳盛”还是让宋嫣然看到了希望，道长说得对，她闺女力大无穷，可不是阴阳皆盛么。

有了具体办法就好，尤其是御医们，大家都能保住项上人头，全都把眼睛朝着龙榻上的郑柔若看去，救命恩人呐。

郑柔若也滴溜着大眼珠子和大家对上眼，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看皇上再看看道长，扭头看看爹爹再看看娘亲，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宋嫣然松了一口之余还有些担心和迟疑，又多问了一句：“什么都不用做吗？这样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有，大小姐三岁之前会缠|绵病榻。”

“这岂不是吸了病气？”

“夫人这么说也没错，您自己抉择。”

“啊啊啊！”不等宋嫣然说什么，郑柔若已经朝着床榻边缘爬去，张着小|嘴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拼命点头。

小小的一个，又是点头又是流泪，见她娘亲看过来，还不忘回头抓着爹爹的手，要救爹爹，三年换一命，很划算。

道长在一旁闭目养神，皇上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慢慢闭嘴，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不敢掺和，他太知道慎之有多喜欢这个闺女，只满脸期待看着宋嫣然，等她做决定。

宋嫣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刚刚道长的话她明白，柔若病弱三年，不光是因为夫君的身体，更是因为整个郑府众人的身体，阴盛阳盛，方为正轨。

“道长，如果只是救夫君一命可有方法？”宋嫣然到底是一个母亲，她选择自私一次。

可是不等道长摇头，郑柔若就率先叫起来，她愿意！

虽然她只出生三个多月，可也享受了全家人的爱护，四个叔叔婶婶和哥哥嫂嫂侄子们，即使他们身体不好，还是会趁着天气好的时候过来自己身边查看。

每次出门回来之后也会给自己带很多漂亮的礼物，她的心里早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就被家人填满，失去任何人她都会伤心难过。

如果只是用短短三年缠|绵病榻来换他们身体好一些，她是愿意的，反正现在正小着，每天只能吃奶，被嬷嬷们换尿布，她受得住。

郑柔若死死抓着娘亲的手，一面“啊啊啊”直叫，一面拼命点头。

终于在道长摇头，表示并没有其他方法后，终于答应下来。

“道长，你想要什么赏赐，朕全都满足你。”皇上听闻慎之没有大碍，顿时高兴起来，身后郑府众人收拾东西，要把慎之带回府去，他转头看着道长满脸开心，准备要替好友还上这个因果人情。

谁料道长完全不给他面子，缓慢摇头：“万岁，金银对于贫道乃是身外之物，今日只因全由郑府女郎而起，他日之果，自然由她而结。郑阁老苏醒之日，便是郑府女郎欠下因果之日，日后总有一日，贫道会再次出现，了结此次因果。告辞。”道长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掐着手决冲皇上一礼，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养心殿内众人……这特喵的算是强买强卖吧？

他们还没有答应啊！

郑柔若被娘亲抱在怀里，呆呆看着道长远去，她感觉自己被骗了。

只是说了一句话，她就莫名欠了人家美名其曰一个因果。

就算他不来，爹爹总是要回家的啊，她肯定不放心，要陪在爹爹身边，爹爹不醒她肯定会一直陪着，三天足够爹爹醒来。

郑柔若感觉到了一股子阴谋气氛在其中，只可惜道长已经走远，她纵然再愤愤不平，也无济于事。

只能垂丧着脑袋，被娘亲抱在怀里往府中走去。

来时的马车只够爹爹一个人躺着，宋嫣然只能抱着郑柔若打马回府，路上没有来时那般急迫，郑柔若也有心思看一看周围的街道。

姑妄王朝是没有宵禁的，今日又是除夕，街上很是热闹，从朱雀大街出来后需要穿过一条喧嚣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宋嫣然刻意放慢速度，好让柔若看一看周围。

一命换三年孱弱，她的小闺女受委屈了，也不知道他们家是赚了还是亏了，总归结果是好的。

府中还有丧事，身后的马车中夫君还昏迷着，宋嫣然控制着速度不算太慢，带着郑柔若离开那条街道后，一行人往玄武大街走去。

玄武大街和青龙大街是整个顺天府世家的所在地，比别的街道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宁静。

一条街道，便隔着两种人生。

郑柔若随着娘亲离开，也就不知道身后有一道怨毒又嫉恨的眼光快要把她盯出来一个洞。

“臭丫头，让你看着摊子，你在发什么愣！”随着宋嫣然一行人离开，喧嚣街头一处，有一个满手冻疮的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用力地点着头，尖声斥责。

她顺着娘手上的力道晃了晃，眼神还是没从前面高头大马的女人身上挪开，只轻声问道：“她是谁，怎么可以大晚上出来，怀里还抱着孩子。”语气轻柔眼里却是不服，凭什么她要出来摆摊，哥哥弟弟却在家里过年。

还有，古代的女人竟然可以晚上随意出门吗？还公然骑马。

“哼，你和她比？马上的那人是郑府的主母，首辅的夫人，她爹是状元，外家三个将军府，你和她比？她怀里那个是郑家百年来第一个闺女，郑府的嫡长女，首辅的亲闺女，你一个贱蹄子赔钱货怎么比！”

妇人尖叫着满脸鄙视，夫君前头媳妇留下来的这个闺女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只翻着白眼让她安生守着摊子，懒得和她多说话。

女孩听到这话低下头，掩住眼底嫉恨的目光，不过是命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