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弓，铺下一层细白如霜的月光。海风吹动巫桓的衣袍，他血红色的双眸忽明忽暗，一瞬不瞬盯着结界里的人。

塔颉将尤弥交给旁边之人扶着，一个瞬息出现在结界外。

他冷冷看着巫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怒火。

父神曾经对他们说，巫桓吞噬法则，伴恶而生，邪性难除，终有一日祸及六界。

若想六界安宁，唯一的方法便只有，诛神。

塔颉扫过了无生机的大地和海洋，神情难掩悲凉。在父神走后的几万年里，这些话都在逐渐被很好地印证，不是么？

他和巫桓的话本就不多，也无话可说。

电光石火间，天上的两人已经打起来，法术碰撞间激起的火花简直让薛易珂闪瞎了眼。

他完全捕捉不到巫桓和塔颉的身形，只能凭借拍向结界的气浪和不停闪动的光线推断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上百招。

轩辕鸿霖等人也忍不住抬手挡住这刺眼的光芒。

似乎打得有点疯了，塔颉和巫桓都没有留手，前者在宣泄愤怒，后者只是单纯地满足他的暴虐欲。

半空中，巫桓眼中红光更甚，抬手一道血丝直直朝塔颉劈过来，裹挟的力量足以将人抽出见骨深的伤痕。

塔颉侧身灵活躲着巫桓的触手，这些东西又多又难缠，上面还遍布着法则之力，他已然有些应对不过。

这时突然又抽过来的血丝他也只能避着，不知想起什么，他躲闪到一半的身形忽然顿住，硬生生挨了半鞭，从左肩到胸膛处血淋淋裂开一道见骨深的伤。

但他顾不上那么多，抽身极速后退。那血丝一半的力量落在他身上，一半向他身后甩去。

而他的身后是结界，结界里有成千上万灵力微弱尚且不足以自保的人。

若是结界破了，巫桓那道血丝的余息也绝不是他们能承受起的。

薛易珂颇为复杂地看着塔颉冲过来，但结界还是破了，一阵罡风席卷而过，吹得人直不起腰。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塔颉终是挡住了，他身后的小姑娘被吓得七魂六魄都快散了，支撑不住地腿软跪倒在地上。

薛易珂也是心惊胆战，反派是他却又不是他，但终归是不希望背上无辜人命的。

他穿到反派身上，虽然至今都觉得这只是一本书而已，但其实也想稍稍弥补一下。

往事不可追，反派曾经搞垮了整个神界，手上染血无数。后来用“薛易珂”这个肉身寻找破除封印之法时也是不择手段，罔顾他人性命。

所以薛易珂想破除封印，但不会走反派的路线，他觉得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漠视生命。

卷起的风沙终于缓缓散去，尤弥难忍心中担忧，放开搀扶的人，一路向塔颉跑来。

少年的身姿在风中显得尤为单薄，翻飞的衣袍虚虚缈缈似有几分飘零之感，脸上干净而纯澈的担心格外赤诚动人。

然而，许是造化弄人，谁也料想不到这竟是少年最后的鲜活时刻。

结界破后，不远处腐朽海洋大地后残留下来的黑气像是有生命般袭向尤弥。

也许是因为黑气更容易腐蚀花草树木，而阿克图族恰好是花妖草木一族。尤弥的原形是山顶上开得最漂亮的一株吊钟海棠。

又或许他刚刚急火攻心，忧惧交加，导致邪气侵入体内后便直损心脉，腐蚀生机。

总之，药石难医，生死自渡。

薛易珂暗道不好，他刚才恍惚间想起了点什么，但时间太久远，不甚清晰，大概内容就是在反派的记忆中，好像是因为一个族落的覆亡，导致不久后塔颉陨落。

那是众神第一次见到真神陨落，包括巫桓在内的所有神明俱皆心神震荡。

从此以后，反派便开始研究能解此种邪性毒气的丹药，上次给轩辕鸿霖吃的解毒丹也是那时候琢磨出来的。

薛易珂无力叹息，终究是因果难料。

一晃眼，塔颉已经紧紧抱住倒在地上的尤弥，随着他越发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回忆幻境开始动荡坍塌。

塔颉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状黑洞，把所有的一切都吸了进去。

薛易珂毫不意外地也被吸进去，等意识清醒过来时，他回到了海底神殿。

从地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轩辕鸿霖他们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转身，结果被吓了一跳，他背后的亭子里有个人背对着他悄无声息的站那。

是塔颉。

尤弥的身体被放在亭子的躺椅上。

塔颉依旧没动，然而尤弥的身体竟一寸一寸化为尘埃消散在空中，同时他们身处的田地里一株一株地开满了紫色的吊钟海棠。

塔颉背对着薛易珂，薛易珂看着塔颉。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发毛。

几乎是在薛易珂眨眼的一瞬间，塔颉已经跟他面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珠紧紧锁着他。

薛易珂那种背后发毛的感觉丝毫不减，他吞咽一口口水，然后往右边快速挪了一步。

亭子的阴影下，塔颉的眼珠也往右移了一分，死死盯着薛易珂。

薛易珂的心彻底沉下来，完了。

要是他猜得不错，所有回忆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但要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绝非易事，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回忆的主人是真的。

也就是说塔颉肯定留下了神魂或者分身之类的。

而那缕神魂多半已经认出自己，现在估计要寻仇。

跟真神打，不出三招，他必死无疑。

薛易珂心想天要亡我，手指微微颤了颤，那根能冻死人的冰柱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塔颉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十五度角，一柄霸气十足的剑出现在他手中，剑身通体灰白色，幽幽冒着煞气。

薛易珂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塔颉龙脊化做的长剑。

兄弟，大可不必，真的，他脆弱的小身板受不起。

薛易珂想开口说话，沟通是人类的美好品德，能动口就不要动手，否则不君子。

“兄弟……”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道威力十足的剑气劈飞出去。

塔颉应该是控制了力道的，所以他现在还没死，只是没了半条命而已。

薛易珂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这股力道之下移位，他的面具早已飞出去，兜帽也划拉破了。被拖行数米远撞击到地面的时候，薛易珂甚至吐出一口带着不知道从哪个器官掉下来的碎肉渣的血，那血止不住地从他嘴里流出来，淌了满脸。

“凡人？”

塔颉似有疑问，他走出亭子，步步逼进薛易珂，虽然迈的步子不大，乍看像是在闲庭信步，但每一步都在以一个恐怖的距离缩短。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缩地成寸的法术，但后来发展至今竟也没多少人习得，大抵是快失传了，估计相关书籍也只有一些大门大派才有。

塔颉最后一步来到了薛易珂的上空，他垂眸斜睨着躺在底下狼狈不堪的薛易珂。

“你如今竟成了凡人。”

薛易珂痛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还在哧哧哧地吐着血。

塔颉已经举起剑再次蓄力。

“可你欠下的债到底是要还的。”

他恨。

因为巫桓，因为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他庇护的上万族灵悉数遭其毒手，不得善终，就连他最喜爱的那个少年也没能躲过一劫。

他始终忘不掉那些人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挣扎的脸庞，每每在睡梦之中都令他冷汗连连。

所以这一剑巫桓该受的。

塔颉握紧剑，指节发白，他其实最恨的是自己的无能。

薛易珂知道这一剑下来他神魂估计都得跟着受损，尝到的痛苦也会是肉/体上的千万倍。

倒霉如他，薛易珂心想报应不就来了吗，真造孽！

恍惚间，眼前开始变色，塔颉的剑上翻涌滚动着骇人的灵力，没有丝毫犹豫就朝着薛易珂劈来。

席卷而来的罡风甚至已经压迫到了他的面部神经。

薛易珂闭眼等着这一剑，心想大不了等到主角破除他封印的剧情时，他再另想办法也不是不可以，虽然会比较麻烦。

薛易珂天南地北地想东想西想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迟迟等不到那一剑落下，一阵微风拂过，他慢慢睁开眼睛。

却被眼前用金线绣过的白色和蓝色交织的衣摆吸引了视线，薛易珂顺着那人颀长的身姿往上看，哪怕早就有了猜测，但看到脸时还是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钟潭……不，是祝寂。

真神状态的主角。

记忆里，他好像一直都穿这种蓝白相间、金线云纹滚边的衣服。

似是感觉到薛易珂的目光，祝寂垂下眼皮瞥过他，随后又云淡风轻地移开。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塔颉盯着他。

“多少年没见了祝寂，没想到是因为他你才现身。”

“…………”

见他不语，塔颉微眯起眼睛：“你一定要拦我？”

“抱歉，塔颉。”

“你以为能拦得住我？”

“你已是一缕残魂，与我交手无半点胜算。”

“我残魂无半点胜算？那你呢祝寂，你这种状态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祝寂抿了抿唇，脸上毫无波澜，他不打算开口解释。

薛易珂也有些诧异和不敢置信，按理说主角身上有他的诅咒，化神不易，又怎么会现出真身……来救他。

而且很难想象在诅咒加身的情况下，该怎么冲破束缚？恐怕真如塔颉所言，他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