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少年赶到宅院门口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百姓，吵吵嚷嚷，一片喧哗。

“甘州城不能留双生子！”

“这是不祥之兆，你们杨氏仗着权势，就要害死全城的人吗？”

“就是就是！我表姑十年前生了双胞的儿子，都被献祭处死了，凭什么你们杨家就能例外？”

女人一露面，众人的矛头便齐齐指向了她：

“就是你！齐氏，你是岷州人，想把不祥带到我们甘州吗？！”

“可是……可是齐夫人平日给大伙把脉问诊，拿药治病，从来都没收过乡亲们一分钱啊……”人群中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

“那又如何？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打发大伙吗？甘州几十年的规矩，这么轻易就想改变？”一个声音恶狠狠地打断了对方。

“你们休要在此闹事！”男人声音低沉，肃然从门内走出，护在了夫人身前。

见杨氏家主出面，一时喧哗的众人纷纷噤了声，却是从人群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白发男子，褐色的衣袍上用红翎穿成结，脖颈间挂着数串蜜蜡天珠，之上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灰紫色珠石格外显眼，男子看不出年岁，身段高挑挺拔，却是满头不合常理的白发，用褐色的绸缎半扎在脑后。男子朝杨氏家主颔首示意，门口聚集的众人纷纷低头哈腰地让出一条路。

家主杨源仲恭敬地福身揖礼，“大巫师。”起身后环顾了四周众人，又恭顺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可否请大巫师赏光，进内详谈。”

“我的女儿们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夫人齐氏一拍桌子，猝然起身。

堂厅内几位家族主事分坐在太师椅上，不时互相使着眼色。

倒是八字胡的老大杨源伯抬眼瞥了瞥与家主同坐正中的大巫师，故作厉色地先发了话，“逆天而行要遭天谴报应的，女人怎可在大巫师面前造次！”

宽额头的老三杨源叔也挑了挑眉，应和道：“是啊，二嫂，天道面前不可行妇人之仁啊。”

鹰钩鼻的老五杨源季默不作声，最小的老六杨源少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眉头紧拧。

大巫师不语，只是侧着眸子看向身侧的杨氏家主。

家主杨源仲有些犹豫，不敢看向巫师的眼睛，似是自言自语，“真的……别无他法吗？”

大巫师摸了摸胸前的灰紫色珠石，这才缓缓开口，“双生子，必除。”

没等家主发话，却是齐氏将一本锦册拍在了案几上，一声厉喝，“我乃岷州齐氏嫡长女，你们杨家不要欺人太甚！我用祖传医典立誓，甘州绝不会有什么天谴报应！”

齐氏医典金封玉线，堂内几位主事见此，皆是眼神放光，老五杨源季不住地看向三哥杨源叔。

杨源叔则看向居中的大巫师，一旁的家主杨源仲有些无措，“夫人，齐氏的医典怎可如此草率地拿出来？”

齐氏却是目光幽幽地在几个男子面上扫视了一圈，冷哼道：“哼，草率？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孩子的性命？你们杨氏窝囊，我为母，必会誓死守护吾儿。”说着，齐氏的目光落到几个心怀鬼胎的伯叔身上，“你们不是觊觎我家医典很久了吗，它就在这，一本医典，换我一双孩儿！”

如此，在齐氏的强势阻拦之下，这一对双生姐妹得以平安的长到了八岁，一名为灵曜，白日昭昭之曜，一名为灵月，清朗皎皎之月。素日里姐姐灵曜得以抛头露面，妹妹灵月则是深居简出，避免再犯人口舌。

纵然大伯哥与几个小叔子不满，但在齐氏势力的庇护下，日子过得也算安稳，但欲念如绷紧的弓上之弦，平静的生活终是虚影，只等某个时机，摧枯拉朽，不复存在。

鬼面疫，席卷了整个甘州。

一时间，离奇又可怖的疫病四散，百姓苦不堪言，城守怕被传染，连夜举家避难，只留一城人坐以待毙。齐氏自幼随家族行医治病，采药尝百草，体质特殊，因着杨氏几兄弟的虎视眈眈，便让两个女儿自幼起就与她一道学医试药，因此，此轮疫情母女三人幸而未受波及。

甘州的情况愈发严重，齐氏再难袖手旁观，便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奔赴病疫最为严重的区域，尝试为百姓诊治。灵曜与灵月不过八岁，却是很懂事地帮母亲打下手，替病患煎药送服，从不喊苦喊累。母女几人对着医典，不分昼夜地试药，终于在一月后研制出了对症的方子。就这样，甘州的鬼面疫，在齐氏的主持之下，渐渐平息，染病的百姓们也都陆续领到了治病的药剂。

眼看着疫病消退，齐氏终于是累倒了。而就在此时，杨家的祸患才刚冒出头。

“鬼面疫是天谴！杨氏的双生子不可留！”

“甘州的百姓不能再受此牵连！”

蜂拥而至的百姓每日堵在杨宅门口，大肆喧闹着。

“你们忘了是谁彻夜无休地治病救人吗？”家主杨源仲一脸震怒，声音颤抖，“是我夫人，和你们口口声声不祥之兆的，我的一对女儿！”

“哼，没有她们，我们何至于遭此报应！”一个满脸毁容的男子忿忿不平。

“对！可怜我家丈母年迈，没熬过三天就去了！你知道这疫病死了多少人？这对双生子还得起这么多人命吗！？”有人连哭带嚎，扯着嗓子嚷嚷。

后来，等齐氏拖着孱弱的身子赶到祭坛的时候，大巫师将他那颗灰紫色的大珠石呈于祭台正中，正准备将年幼的双胞姐妹投入药池溺毙。

“谁敢动我孩子！”齐氏厉声呵斥着，几个头戴巫毒面具的手下拦住虚弱的女人，只任其无力地挣扎。

大巫师面戴赤色的镀金面具，一头银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周身散发着凛然的诡异之气，肃声道：“天命不可违。”说着，又上前几步，凑到齐氏面前，眼神隐匿在面具之下，看不出情绪，“但感念你护子心切，我可呈禀上天，饶你儿性命。”

一旁矗立着的几个叔伯却站了出来，“大巫师，这……不合规矩吧？”

大巫师只是冷冷地扫视几人一眼，又道：“一命换一命，用你齐氏换一个女儿，你可愿？”

齐氏神情黯淡了几分，不消片刻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换！”

齐氏被带到两个女儿面前，她神情悲恸，左右手死死抱住两个孩子，又在姐姐灵曜耳边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半晌，似是决然，起身牵起妹妹灵月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药池。

“献祭上天，需得族人亲手为之。”大巫师长身直立于祭坛之前，只凝视着正中的宝珠。

就这样，杨灵曜亲眼看着几个叔伯按着母亲和妹妹的头，将人死死浸在药池之中。

齐氏到死都奋力抱着女儿，不曾动摇半分，杨灵曜只是不住嚎叫着，双手胡乱地在面前抓着，不过几米的距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灵曜，灵曜！别看了！”杨源少抱着怀中不断扑腾的女孩，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后来母女二人都不再挣扎，没有了扑腾的水声，杨灵曜也终于似是失了魂，瘫软在了小叔叔的怀里。

杨源仲只穿着中衣，一脸狼狈地姗姗来迟。以防万一，他一早便被几个兄弟命人软禁在了房内，等他赶到，只剩妻女早已断气的尸首。

“望懿！为夫护不住你们母女……啊！啊——！”杨源仲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一下一下锤出了血。三弟源叔上前扶起了他，杨源仲看向对方还染着药剂的手，猛地一把甩开，就是这双手，不久前，按着他妻女的头，将人溺毙在了药池之中。

后来，杨源仲因为此事，与几个兄弟心生间隙，除了家族议事，再无更多交流。而双生子不复存在，杨灵曜也以长女的身份慢慢长大，变得嚣张跋扈，专横霸道，动辄打罚，宅内上下，除了父亲和几个叔伯，没人敢忤逆她半分。

苏叶听月娘讲了半晌，才有些木讷地开口：“那你……不，那故事里这个妹妹真的就如此枉死了吗？”

月娘续了口茶，神色如常，“当然没有，那个姐姐受了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在城外的乱葬岗救下了假死的妹妹，齐氏……可是医药世家，区区假死的丹药还是做得出来的。”月娘若有所思。

苏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好一会，才抬头迎上月娘带着揶揄的目光，“你想问故事后来如何？”

苏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听月娘却是笑了，“后来妹妹被送到了青楼，这也是母亲临终前趁乱交代好的。那青楼的妈妈在疫病中被齐氏所救，便收留了妹妹。姐妹俩从此便相依为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苏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骇然失色，惊愕道：“难道说杨氏……哦不，故事里的杨氏，那些横死的叔伯们……”

月娘似是坐久了，伸开肩膀活动了几下，不以为意，“都是姐妹俩杀的。”

迎上苏叶诧异的目光，月娘轻轻一笑，本就艳绝的脸更添几分秀丽娇美，“两个年轻的女子，能指望谁来救呢？只能自己救自己罢了。五叔被吓死了，不就是鬼面疫吗，他心里有鬼，姐妹俩随便装神弄鬼演一出，人就没气了，失禁污了一身，真不体面。”

月娘言语轻快，仿佛真的在讲话本中的轶闻，“大伯是被刺死在床上的，我始终忘不了当妹妹说出‘大伯，你连你亲侄女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每日每夜都在想你呢’，他只穿着亵裤，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就要从青楼跳窗出去。”说着，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哈哈哈，他那般好色之人，死在青楼也不委屈，哈哈哈哈哈！”

苏叶抿着嘴，暗自长叹一口气，“那作为家主的父亲为何也要被牵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