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说得轻松，但擒获那魔修的前因后果，却远非这区区八个字可以概括的。

正如岁晚青所言，燕长亭的修为对高阶修士而言根本看不上眼……但他实在太会跑了，纵然林藏锦故意催动心魔引那魔修现身，又安排了诸多门内弟子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最后却还是让他给逃了。多亏有个眼疾手快的弟子借机往那魔修身上藏了张追踪符，众人才得以循着符箓的指引，找到那魔修的藏身之所。奈何那藏身之所亦是和其主人一副秉性，外设了重重幻境，让人难以接近。

最后还是林藏锦直接带人寻到燕长亭培育心魔花的温室，一把火烧了里头大半的心魔花，才逼得那魔修不得不出面阻拦，最终落入众人的重围之中，脱身不得。

“你们肯定不止抓了他一次，可否告知与我，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又是用了什么法子逼他出来的？”岁晚青难得来了听故事的兴致，忍不住追问。

他只说了八个字，岁晚青却好似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十之八九，才以追问的方式对事情的细节进一步求证。

林藏锦便将擒获那魔修的过程同他叙述了一遍，听到放火烧花的那段，岁晚青不无惋惜地皱了皱眉，说出的话却仿佛与那副神情分家了似的，听不出一丝同情之意，风轻云淡而又言简意赅：“做得好。”

“那魔修如今关在何处？”岁晚青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

林藏锦沉默片刻，显然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面色也沉下来：“……逃了。”

似是没料到这般结果，岁晚青愣了愣神，感叹道：“这倒是一波三折。”

“他用一种极为特殊的魔株重塑了沈师兄的肉身，那缕消失的残魂也附于其内，想必是此前便被他用了什么法子强行从仙器内取走。”林藏锦冷声解释，“因为神魂残缺的缘故，沈师兄虽然有新的肉身，却没有神智，只能听命于那魔修。”

“原来如此，”岁晚青饶有兴味地眯起眼，往日里淡泊疏离的气质淡了下去，显出些冷漠讽刺的语调，“竟是他救走了燕长亭。”

林藏锦颔首道：“地牢里看守的弟子皆身怀过人之技，若非如此，断不会处处留情，眼睁睁地将那魔修放走。”

岁晚青抚着裘袄上柔软的毛皮，抬眸缓声道：“那下一步，你们打算如何做？”

这也是林藏锦和门内众人这段时间头疼的问题，他凝眉极微地叹息：“……不知。”

半月前的变故来得突然，于万剑宗而言更是如遭重创，外忧内患之中，需要操心的事定然不止这一件，说是一团乱麻也毫不夸张，万剑宗掌门和三长老接连陨落，大师兄沈归鸿也生死未卜，于情于理，门内诸多事务林藏锦都得替师长和同门帮衬一二。

岁晚青看着他拧紧的眉头，目光忽而有些放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开口，轻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总会有办法的。”

熟悉的视线却再次落在他身上，只见林藏锦那对漆黑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么先生您呢？”

岁晚青闻言，回过神看向他。

“若我无法完成您的心愿，您还会留在万剑宗么？”林藏锦道。

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些挽留意味，岁晚青愣了一下，而后勾唇轻笑了起来，调侃道：“怎么，舍不得我？”

戏谑的语气，像在哄孩子。

但奇怪的是，在他开口之前，林藏锦便隐隐预感到他会这么说，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话语传入耳畔时，他连心跳都跟着放缓了。

在这几日无数的乱梦之中，他终于头一回看见了梦中之人转过身来的模样。

梦里的他缠着那人不知说了什么，那人却只敷衍地笑了笑，依然专心地翻阅着经书，并不理会他。他便百无聊赖地摆弄起对方披在身后的长发，先是将其编成一串串麻花辫，而后又散开来挽了个精巧的飞仙髻。

正当梦里的他意欲将路边采来的梅花插在那人鬓发上时，对方终是忍不住牵起他捣乱的手，声音因含着笑意而微微作颤：“做什么？”

他感到梦里的自己伏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而后那人便转过身来，轻笑出声：“你这样说，莫非是舍不得我么？”

神情模样，与此刻一般无二。

见他并未回答，而是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目光里是十足的认真，岁晚青忽而有些惭愧起来，心道也许方才不该随意打趣，于是改了语调，正色道：“若是那样，我打算去凡间游历一番，顺道看一眼我那一千年前留下的药铺倒闭了没有。”

万剑宗前阵子才出了大事，门内弟子伤亡众多，更是失去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宗门先辈，现下大约已乱成一片，无数琐事令人应接不暇。左右他一个外人，继续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徒增旁人顾虑罢了。

因此他本打算醒来之后便向万剑宗众人告辞，无论林藏锦是否答应完成他的心愿，他都不会再留在万剑宗。

“我明白了。”林藏锦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如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先生既然不想让我跟着，我也不便多打扰，有什么事命人传唤我即可。”

“好。”

岁晚青目送他在视线中消失，转身沿着山道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

之前这条山道上常有成群结伴嬉笑打闹的万剑宗弟子，即便大雪封山也拦不住他们你追我赶的脚步，而今却四下里皆无人烟，安静得都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他想起早课上时常闹腾却又喜欢与他亲近的孩子——被人唤作“阿尘”的那个。每回他谈起醉仙引的一些习俗和故事，那孩子便兴致盎然，听得比谁都认真，还常常缠着他多说一些。

万物有灵，皆可入道。因而这世上不仅有人修，亦有妖修、鬼修、魔修云云。相较于仙京其他二界，醉仙引的特别之处便是——那里是这仙京大部分妖修所居之地，且地域不大、布局简单，界内仅有一座名为“醉仙引”的城池，颇有世外仙居之意，故此界又有“妖城”之称。

妖并不似人，有那般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性。事实上，妖修心性纯粹，反而更易于修行，因此一般妖修的修为实力往往居于与其修行年岁差不多的人修之上。

妖修不欲招惹纷杂世事，因此久居醉仙引不出，严守边线结界与世隔绝，又擅以幻象之术蒙蔽旁人视线，寻常人难以寻到此界之迹，不少人对醉仙引极为向往却无缘拜访，也难怪那孩子会对此界如此好奇。

走着走着，岁晚青停在一处熟悉的结界之外，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后山的剑冢。

此处一切如常，结界完好，驻守此地的弟子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两边，没有人在偷懒走神或是打瞌睡。

可是岁晚青却总觉得这里的氛围有种无可言表的古怪反常，与他上一次造访相比，某些地方透着违和感。

而且……他好像无法再感应到天意剑了。

岁晚青走上前去，驻守弟子一如往常般抬剑拦住了他的去路：“此处为宗门禁地，还请先生绕路而行。”

他转过头，盯着那弟子看了许久，忽而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闭上眼再睁开时，面前的幻象便不攻自破，剑冢外真正的结界早已被人打开，驻守此地的弟子们横七竖八睡倒在地上，衣上染着灰尘和未化的霜雪，不知睡了多少时日，怕是对此处变故也毫不知情。

这些人显然中了某种秘术，凭他是无法将其唤醒的，只好先折返回山上告知旁人。

·

林藏锦跨过长明殿外的门槛，不偏不倚地踩上了一卷竹简，只好皱起眉，抬脚往旁挪了几分，入目是满殿散落的杂乱卷牍，简直叫人无处落脚。

两旁的门廊边上站着数十弟子，皆是一面挽袖抱着一沓竹卷，一面弯腰四处拾取着地上散落的竹卷，每人负责一片区域，正忙得不可开交。

待他步入正殿，便看见尹月如正在整理案台上堆积的卷牍，折风则坐在案前一卷一卷地翻看，随眼一扫便又看到些难以入目的内容，当即怒火中烧：“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应该重新评定云川落各大仙门的实力，要求万剑宗交出仙器和神兵？真当我们万剑宗弟子都死绝了、后继无人了不成！”

尹月如眼底泛青，神情中亦显疲惫。她无奈地揉着眉心，劝慰道：“师叔不必理会这些人。”

即便万剑宗尽力压下了消息，但终究没能堵住外头的泱泱流言。

仙道大能陨落并非小事，往往会引起一定范围的异变。两个洞玄境巅峰的修士接连身陨，就算万剑宗想瞒也瞒不住。温远舟和清逸死后第二日，万剑山方圆十里的地界云销雪霁，草木回春，诚然显出一副与时令不符的古怪景象，此番异变几乎令整个云川落得知——万剑宗出了大事。

此事一出，便有人坐不住了，在那之后每隔几日便会有人上山，打着拜会万剑宗的名号，行挑衅窥探之事。

好在这些人大多没什么真本事，还没溜进来便被万剑宗的弟子赶下了山，更有人指名道姓说要挑战门内第一人，于是得偿所愿地被林藏锦一剑掀出了几里地。

大约是忙得晕头了，林藏锦进来时折风竟没有注意到他，骂骂咧咧地将手里碍眼的卷牍朝林藏锦所在的方向一丢，被后者稳稳地接在手中。

“死便死了，还留下这么些烂摊子，真不愧是本座的好师兄、好师弟。”折风说得咬牙切齿，骂着骂着连温远舟和清逸也带了进去，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知接下来要轮到谁。

林藏锦走上前去，燃起灵火将手中的竹卷烧作了飞灰，拱手行礼道：“二师叔。”

折风闻声抬眼，上勾的长睫凌厉地一挑，见到是他，缓了口气道：“平时不是要在那儿待上几个时辰么，怎么今日这么快便回来了？”

林藏锦同殿外的弟子一样弯腰拾起地上的竹卷，又放回案台上，淡淡回道：“先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