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前，大荒未开，天地相合，世界只是一枚静静躺在他手心的芥子。

当他得到这枚不知何处而来的芥子时，心底那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引诱他捏碎那枚芥子，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如同他梦里那般的世界。

起初岁晚青觉得，这个常常在他情绪失控或过度渴望的时候出现的“声音”是一种类似于心魔的存在。

但很快他发现，并非如此。

那个“声音”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且拥有很强烈的自主意识。

对于祂的一切，岁晚青全无了解，于是姑且将那个声音称之为“祂”——未知而神秘的存在。

祂有时蛰伏在岁晚青的躯壳里，与他一同成长、游历世界，有时又会消失一段时间，以一种绝对的第三者视角审视岁晚青以及整个世界。

更重要的是，祂能将自己所见的画面，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呈现在岁晚青的脑海中。

这也是梦里曾经的他能看见那些画面的原因。

不过，大部分时候祂并不会出现。

最长的一次，祂在将近四百万年内失去踪迹，再也没有对岁晚青的任何行为做出过干扰。

后来岁晚青意识到，祂只在自己的神魂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的时候才会出现，且祂出现的目的并非帮助岁晚青抑制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反而是刺激和助长，似乎在期待着他什么时候才会彻底崩溃。

譬如此刻，在他发问之后，识海之中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景象。

祂没有回应岁晚青的问题。

岁晚青自嘲般轻嗤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他本该知道的。

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通常不会在这种时候有所回应。

岁晚青闭上眼，识海内的景象微微晃动，毫无征兆地扭曲融化。

那么……倘若自己主动引诱祂出现，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

自寻死路的事情做多了，岁晚青甚至觉得自己毁起识海的时候都有些得心应手。

“既然让我知道了你的存在，那么你应该也明白，我会想知道更多。”岁晚青睁开眼时，正立于深不见底的识海之中，空旷的景象彻底破碎成灰，在他眼前不停地向下坠落。

识海之中，景象骤变。

目光所及是一棵高耸的桃树，枝头上花开得正艳，新生的翠叶迎风轻舞。

树荫下靠坐着一个怀揣长剑的少年。

午后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散落在他熟睡的面庞上，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几声清脆悠长的雀鸣声。

岁晚青远远地看着这副景象，怔在了原地。

他几乎瞬间便认出了那个少年。

只可惜，这幅景象实在是太久远也太美好了，他忍住了想要抬步上前的冲动，生怕再多靠近一步，眼前的一切便会崩塌。

他至今仍能清楚地想起来，当年无论自己劝过多少次，那孩子喜欢抱着天意剑睡觉的习惯从没有改过。

岁晚青没有上前打破这一刻的安宁，识海中的画面却还是崩塌了。

四周的景象不再是山野骄阳，而变成了一方昏暗的屋子。

少年坐在层层叠叠的床幔之中，身形已然变高许多。

屋内只点了一盏微光摇曳的油灯。

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眸，岁晚青看见了那少年的眼底已然尽显疲惫与失神，他口中正吟唱着不知名的安魂曲，怀里却依旧紧紧地抱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是……我吗？

岁晚青无声地看着这一幕，心却猛地一惊，心跳声旋即加快几分。

那具尸体被少年抱得太紧，除了垂落的枯槁白发，看不清面貌，露出的一截细瘦而僵硬的手臂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尸斑，扭曲又丑陋，几乎难以辨认本来模样。

画面一转，视线穿过宫殿阁楼中层层叠叠的镂花窗，岁晚青再次看见了那个少年，依旧是熟悉的言谈举止与眉眼意气，装束却有所不同，长发半束，垂落在肩头的发丝整齐地编成几段，腰际点缀着摇曳作响的银饰，额间佩有一颗色泽莹润的藏青玉石，着一身深蓝为底的云锻锦衣，有金色暗纹镶嵌其中。

岁晚青远远地瞧见那少年将长剑往身后一收，周身萦绕的灵气一散而去，身旁与他对峙的姑娘亦后退半步，掐灭掌心灵焰。

应是才结束一场切磋。

“师姐，你留手了。”少年看着面前人，不大满意地皱眉道。

那身着华服的姑娘轻轻摇了摇头，朝他莞尔一笑道：“是你剑道又精进了，师姐甘拜下风。”

岁晚青仔细分辨着那姑娘的音容样貌，总归想起了她的身份。

那是数万年前灭亡的九渊之国，最后一任君主，亦是岁晚青曾辅佐过的弟子——槐雁。

而眼下的这个时候，她应当尚且还是王女，也是将要继位的储君。

“长风师弟，你每回来找我，除了悟道便是练剑，师姐看你年纪轻轻，何必整日如此醉心于剑道？我们九渊风土养人，你就留在这里，寻个漂亮能干的夫人，安生度日多好。”

槐雁说着走上前去，亲昵地抬袖替少年拂去衣上沾染的灰尘，眯起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循循善诱的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而那从方才结束切磋开始便一直只垂头盯着手中长剑的少年，闻言掀起眼皮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岁晚青依旧只是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微风穿过庭廊外的树叶间，沙沙作响。

并不算漫长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入岁晚青的耳中。

“我的家在南洲，我一定会回去。”他听到少年轻缓而不容置喙的语气，末了还不忘掐灭对方的最后一丝希望：“师姐，抱歉。我不会留在九渊的，也没心思找……心上人。”

提及最后，他顿了许久，似乎在为其寻找一个合适的名字。

大抵是习惯了他直言不讳的性子，槐雁意料之中地叹息道：“罢了，我本不该强求，可惜我们九渊怎么便没出一个如你这般空前绝后的天才呢？好歹也是这凡间最后一片未曾被仙家夺走的灵气富饶之地啊……”

长风眸色微沉，抿着唇不知如何再作答，而当他的目光越过槐雁望向她的身后时，仿佛一个被难题问住的学童总算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目光霎时亮起来，宛如九天银河散落其间，时有碎光浮动。

这是……在看什么人吗？

岁晚青顺着他的目光往林间望去，却见一抹月白身影自一片碧色朝晖中徐徐走出——

“王女殿下少时悟道，此后修为平步青云，还不算是这九渊空前绝后的天才么？”

这声音岁晚青再熟悉不过——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身去想要看清来人，然而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识海中的画面再次尽数崩塌碎裂，被强行掠过的时间捎带着万千副画面，猛烈地冲刷着他的神识。

再回神后，他只嗅到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硝烟与血腥味。

岁晚青被人押在断头台上，只能勉强抬起头，借着模糊的视线，仰望那个正端坐在王座上的王女。

“长风……还有跟着他的那些南洲的废物凡人，终于愿意从城里出来迎战本王了吗？”槐雁的目光甚至未曾在阶下之人身上停留，只是垂眸询问身侧的侍从。

在得到侍从肯定的答案之后，槐雁转过头很突然地对上了岁晚青的目光，眉头轻蹙、神色温柔，内里却藏着入骨的冷酷：“师父，我不再需要您教导了。”

话毕，她从王座上起身，冲行刑者一挥手，拿起长戟，领着乌压压的军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岁晚青的视线里。

行刑者得令，手起刀落。

嗤的一声，血溅了满地。

尽管已经历过一次，识海之中的岁晚青依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乱世生枭雄，胜者书史册。

这位九渊的最后一位王女，也是后世凡间传说中人尽皆知的“暴君”，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斩杀功臣、吞并诸国。

岁晚青的回忆本该到这里便结束了，直到他看见自己的尸首被高悬在城门外最为显眼的位置——这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据玄落所说，他死后两个时辰内，尸体会自行消散。这个过程中他的灵魂将陷入混沌的沉睡状态，等候着百年后新的身体重塑。

因此，他的记忆里不会有如此清晰的……在死后所发生的场景。

此刻，躲在仅剩的最后一座城池的南洲百姓，由于无法继续支撑下去的粮食，以及为了还在九渊地牢里生死未卜的族人，终于不得不以负隅顽抗的形式被迫迎敌。

长风领着那些幸存的族人，打开了城门。

城外寒风萧索，四面楚歌。

九渊的铁骑与士兵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冲上来，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城内的众人，等候他们自行缴械投降。

察觉到城门上悬挂着什么东西，长风毫不迟疑地拔剑出鞘。

剑风精准地割断了缠绕在城门上的绳索与布条，当头颅滚落在地的时候，他看清了那具尸体的样貌，霎时呼吸一滞，瞳孔紧缩。

他的眼里泛起红丝，双手急剧颤抖，险些要握不住剑。

半晌，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不成调的字音，像是在念谁的名字。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想要将那已然没了生息的头颅抱在怀中，只可惜那残破的尸体在他接触到的一瞬间，化为了一捧握不住的飞灰，消散在半空中。

长风试图收拢双臂，却没能留住最后一点温度。

他只停顿了片刻，再一次握紧手里的剑。

——身后是生死与共的同伴，面前的是虎视眈眈的冰刃冷甲，他没有喘息的时间。

望着那张熟悉而遥远的面容，岁晚青的心情却从未有地平静，而那平静底下又翻涌着无数将要冲破枷锁的汹涌情绪。

还不待他从这压抑的气氛里抽离出来，四周的场景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中。

关于玉帛城的结局，岁晚青不记得了。

史书里关于这座城的记载，唯有“消失”二字，至于它最终是被魔物掌控还是被外敌侵入，无人知晓亦无人追究。

这座城池，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荒山埋骨之地，山顶上突兀地多出来一座新坟——潇本想将他的尸骸埋葬在这里，不过那具尸身想必早已消散了，于是他只好带着岁晚青的遗物来到这里，替他建了座衣冠冢。

一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看门狗，嘴里叼着一对毫无灵力的玉镯，一瘸一拐地从潇身侧路过，速度很慢地往山下走去。

潇看了它一眼，并未理会，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黄土填满坟茔。

“先生，当年我所在的城池被毁，父亲和母亲让我先逃走，临走前他们把家里那件落了灰的桃木剑交付给我，说是祖上传下来，几百年前仙人授予的宝物，可以防身辟邪。

“可是当我举着剑在那些城兵手下反抗时，我只看到他们眼里□□的嘲笑。

“那根本不是什么宝物，甚至没有半分灵力附着，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剑，劈在铁甲上便轻易折断了。”

潇说话的声音和低低的风声融在一起，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却听起来格外悲伤。

识海中，岁晚青站在他身后，望向那只瘸腿狗离开的地方，良久没有动作。

“我得到的第一件能够保护我的宝物，是先生你给我的。

“我会离开这里，去往仙京。”

说到这里，潇顿了一下。

“先生，你活了这么久，是不是早已知道那些‘仙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潇说完，起身望向无尽的苍穹。

岁晚青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回应他的是从更远处吹来的风声。

岁晚青知道，潇会如愿以偿见到那些“仙人”，但他最终也会失望的。

就像曾经的自己那样。

他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因此一心只想要一场永久的长眠。

岁晚青转过身，看向山脚下那座尚未“消失”的混乱城池。

那里已被魔气包围，弥漫着无序与杀戮。

心底的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出现。

“毁了这里吧。”

——“祂”说。

仿佛受到这声音的蛊惑，岁晚青无意识地抚上颈间动脉，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用指甲撕开了皮肉，鲜血顺着喉骨汩汩而下。

他用沾着血的手，朝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遥遥一指，血液顷刻间在半空中结成咒印。

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映照出一片波澜起伏的光芒，像黎明初升。

漫天烈火将古老的城池吞没其中。

那刻着“玉帛”二字的城门，逐渐隐没于火舌舔舐之下，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我飞来感谢在2023-10-12 23:55:15~2023-11-18 18:3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esung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