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锦坐在一块山石旁边打坐。

秘境之中的景象自他进入起便没有变过，天空永远是黄昏时微微泛起霞光的模样，而这条看似像在指引他的小道，却将他引入了一个如何也走不出去的地方。

他每走五十步便会在脚边用碎石划下一道印记，可是不管他这么走，始终会绕回原处，而印记也会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该如何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被困在了这里。

更不巧的是，他还与岁晚青走散了。

他分明记得上一刻那个人还在自己身旁，有人兴奋地喊着秘境开启，然后……

然后呢？

后面的事他想不起来了。

继续这样硬走下去，多半是行不通的，倘若幻境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一样或更快，待他出去时早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平白蹉跎了时光，何谈再寻回天意剑？

于是，稍作调息后，林藏锦凝神观察此处的异样，随时探知幻境中灵气的流向。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手腕有一阵冰凉的触感，有什么东西藏在袖子里悄悄咬了他一口。

不轻不重的，像在闹着玩。

他皱眉向袖中探去，果然揪出来一只通体殷红的小蛇，仅有一指宽，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

不过这东西的样子，像极了先前岁晚青用血咒制造出来的那些生灵。

小蛇被他捏在手里时一动不动，仿佛担心吓到他一样连信子都没吐，只是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靠近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没有杀意。

林藏锦很快做出了判断。

不仅没有杀意，而且看上去很想帮他，一直在用水灵的眼珠盯着他看来看去。

见他放下警惕，还把自己放回了衣袖里，小蛇欣喜地用自己柔软的身段缠上他的手腕，顺带还得寸进尺地探出蛇信碰了下林藏锦的掌心。

林藏锦对这个小东西产生了好奇，不由用指腹揉了揉它的脑袋，话音里噙着几分浅浅的笑意：“这么小一只，能帮到我什么？”

小蛇似乎能听懂他说的话一般，为了证明自己，从林藏锦的衣袖里钻出脑袋，朝着一个方向吐了吐信。

这是要他往那里走的意思？

被困在此处许久，林藏锦尚未想出正确走出去的方向，既然这小家伙给他指了一条路，那么不管对不对，试上一试总是没什么坏处的。

这么想着，他正要抬起手去拿放在身侧的佩剑，却倏地定在了原位。

在世百年来，除了佩剑以外，林藏锦鲜少与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亲近过，此刻手腕上多了这样一条小蛇，这叫他一时几有些不习惯，连带着整个手臂僵在身侧，差点忘记该如何动了。

他甚至有些顾虑起来，倘若自己动作太剧烈，这小东西会不会掉下去？

察觉到他的僵硬，小蛇缩回了袖子里，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手腕上，不动了。

林藏锦莫名松了一口气，这才伸手拿起佩剑，起身朝小蛇给他指的方向走去。

天空依然挂着绯红的晚霞，四周也依然是静谧得近乎诡异的山野密林，没有任何灵气的流动，也没有任何生灵的存在，若非树梢还会因风吹而略有摆动，任谁都会觉得这里的时间被人操纵得凝滞不动了。

这地方完全称得上“鬼气森森”，恐怕真正有鬼的地方都要比这里更热闹些。

若不是还有这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蛇一路陪着他，林藏锦觉得自己多半也要在这充斥着无尽寂静的空旷之地中生出些不太妙的消极念想来。

所幸，这一次总算没有再兜兜转转绕回原地。

这座仿佛走不到头的林子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象，还有个会动的活物。

不远处，偌大古树的枝干上挂着副以藤蔓和木板做成的简易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小少年。

少年身着一件轻薄羽衣，长发未束，赤着足，正缓缓地荡着秋千。

林藏锦走上前去，正欲向那少年问路。

然而，当他看清那少年的模样后，却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直叫他怔住了。

这个少年，长得竟与幼时的他一模一样。

当一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会是何等荒诞而诡异的事情？

林藏锦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如今他却切身地体会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踏入修行以来，他从未生过心魔，亦未曾受幻象迷惑过，彼时他不懂那些走火入魔之人为何会身陷心魔幻象之中，自寻死路。

而在此幻境之中，他终于有机会理解那些人了。

林藏锦执剑的手往前挪动半寸，抵到了剑鞘，随时准备破除眼前的幻象。

那少年将他的所有动作看在眼里，神色却依然是飘忽的，好像并不在意林藏锦想要做什么。

他从秋千上轻盈跃下，仰起头与林藏锦对视：“我不是幻象，是你留在自己神魂上的一段记忆。”

这话并没有打消林藏锦的防备，少年每靠近一步，林藏锦手里的佩剑便出鞘半寸，周身灵力亦是愈发磅礴，即将满溢而出，一击毙命。

少年无视他的反应，接着道：“原本，在你踏上渡魂桥之前，我才会出现……想来是因这幻境有能还原所有闯入者本相的能力，竟强行将我引了出来。”

在他站到林藏锦面前时，后者手里的佩剑已然出鞘，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挥下这一剑。

少年面无惧色地笑了一下，锁骨上佩着的藏青色珠串清脆作响。

“不用害怕，我即是你。”

“不管你想要去做什么，先停下来，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

林藏锦紧盯着那“幻象”看了许久，思忖片刻，收回了佩剑。

少年跟他说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似乎只会出现在童谣里的虚幻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未开，世界是一颗尚不成形的芥子。

有一只妖，于虚无之中永恒地长眠，它没有形状、没有面貌、没有实体、没有生命。

它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形随念起，有我则生，无我则死。

后来，大荒初开，天地间出现了一条灵河。

无数灵气孕育出无数生灵，而它也与这些生灵一同降临于世。

唯一不同的是，它并非从灵气中诞生，亦无须灵河的哺育。

模糊不明的一片混沌之中，它未生双耳，却能听到一阵古老的歌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顺着河流和清风飘荡而来，仿佛在一声一声地呼唤着他。

在灵河未能经过的一段贫瘠之地，有人剖心头血作河，滋养了一方生灵，此河干涸之时凝成了它的神魂，使它拥有生命，赋予它得以踏足这片土地、睁开双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权利。

它认识了世界上的各类生灵，最终决定化成妖，从此度过它作为妖的第一世。

身死之后，它同其他生灵一样，走上渡魂桥。

而这段记忆，便是那时留下的。

“这即是你的本相，”少年摊开双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告诉我，你从何处而来？”

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问句，却莫名叫林藏锦感到振聋发聩。

少年话音未落，周遭的景象仿佛被什么妖风邪气吹乱了一般，化作疾驰而去的炫目线条，天地之间独留下那道与他别无二致的幻象清晰无比，少年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喘息困难。

数不清的画面从他的心头闪过，林藏锦后退半步，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好似有一支无形的利刃，倏地刺入了他的脑袋，穿透深埋于底的迷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晃了晃脑袋，再回神时，眼前早不见那少年的影子。

唯有那空无一人的秋千还挂在树枝上，无风自动。

这时，他腕间的小蛇兴奋地探出脑袋，“嘶嘶”地叫了两声，似乎并不知道方才林藏锦看到了什么，而是抬头望向了前方被迷雾所笼罩的地方。

林藏锦神色未变，屏息踏入迷雾之中。

一瞬间，他立即感受到周围的灵气变化，而他进入的地方，正好是结界的入口。

这意味着，他终于走出秘境外围阻拦闯入者的障眼法，进入了秘境的更深一层。

他仅是通过了秘境设下的第一道关卡罢了。

往迷雾深处走去，耳畔渐渐传来隐约的嘈杂人言，还夹杂着几道清脆的铃音。

这回应该是真的活人了。

林藏锦将小蛇拢进了袖口，隔着衣料轻抚它的尾巴，后者便乖巧地匿入了衣袖之中，隐去声息。

他本以为这小家伙会不愿一直闷在袖子里，却没想到如此省心，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却诧异地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缩小了一圈，视线也变矮了。

就连平日里轻轻松松拿在手里的佩剑，此刻也多了些分量。

而身上原本穿着的道袍，已然变成一如方才幻境中所见那少年身上所着的羽衣。

一个过分荒唐的猜想浮上心头，接着在不远处三两成群的修士招呼他的话语中证实了。

“咦，师兄你快看，那儿还有个小孩呢！”

“能独自通过第一关的，必非等闲之辈！小道友，要不要与我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