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海水漫进了赵笙的口鼻，那是她人生当中最痛苦的时刻。翻腾的记忆在眼前一幕幕的盘旋，她想起了三岁那时，父母看着她那畏惧的眼神；想起了大巫在自己脸上刻字时，脸上的凝重；想起了同龄的小孩，都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好像她这漫长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半点快乐的事情。

快乐是什么情绪……是父母将自己送出去后，领到了一大袋馍馍时，而后呢？然后呢？

赵笙茫然地想着，是不是只要她死了，今年村子就会得到海神的庇护，未来的五年都是风调雨顺。自己的父母会因为她的牺牲，过上更好的生活。

突然间，来自生者对死亡天然的恐惧，赵笙开始害怕，开始挣扎。她伸出手，仿佛要握住那虚假的救命稻草。

意识模糊的刹那间，她感觉到有一股巨力拉住她的手。

…………

“这孩子看着面生？是谁家的孩子啊？”

“不认识。”

“看着想东姨家的二妞。”

“哪能啊，这衣服……我们穷人哪穿的起啊？可能是地主家的二小姐。”

“哪能啊，地主家的二小姐长得可漂亮了，你看她脸。”

赵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圈人围着，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娃啊，你可算醒了。人没什么事吧，可有什么难受的？”为首的老爷爷慈祥地看着她，顿时叫她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赵笙怯生生地看着他，刚要出口，便是一阵咳嗽。

待她好不容易止住咳，这才问道：“这是天上吗？”

周围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呸呸呸，什么天上？小姑娘，你还活着。你是哪家村子的人啊？怎么掉水里了？”

赵笙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我是塘石村……”

三个字还没说完，周围的人哗啦地一下避得远远的，有些人甚至还骂了几句晦气，这才骂骂咧咧地走。

赵笙对此见怪不怪，她在家里也是这样的，父母见了她就说晦气，还说她迟早要死的，没必要浪费家里的东西。他的弟弟也是，会指着她的鼻子骂丑八怪。

只不过这一切都习惯了……也就是说……赵笙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真的还活着？

那个刚搭话的老爷子见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就这般失神地坐着，任由别人怎么嫌弃也无动于衷，终究是心软了，好心地吱声道：“塘石村发了大水，这个村子都淹没了，你若是有心，就回去看看吧。”

说罢，老爷子指了指前面的小径：“往前面直走，翻过那座山就到了。”

赵笙顿时如招雷劈，脸上的神情呆滞了一瞬。

赵笙跑回塘石村，仅花了一个下午，所有的房屋都被摧毁，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略坚固的支架能依稀看得出这曾经是个村落。

腐臭味蔓延，秃鹫在天空中盘旋。四下都是泡肿了的尸体。

莫不是自己没死成，海神降罪于整个村子？

莫不是因为我？

这个念头在赵笙的脑海里生根发芽，被长达十年洗脑之下，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

谈及此处，赵笙的眼神变得有些忧伤，在说起这段经历时，她总是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但是宗临能感同身受到这个痛苦。

只是他仍然没有将这种痛苦剥离的勇气。

“我在死人堆里住下了，就住在我之前的房子，不过那也不叫房子了，就只剩几个破木板。再后来，官兵闻讯过来，我一个人逃到了隔壁的城镇。为了活着，我只能以偷盗为生。”赵笙说道这里，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海水没有淹死我，死人堆里没有饿死我，偷盗被抓也没能打死我。罪恶感渐渐被腐蚀，化作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

曾经那个谨小慎微的自己，那个希望村里人都好的自己，已经死在海里了，从今以后，我只为了自己而活，只要活着……只要能活着。

对，就是烂人，也要烂到阎王都不敢收了我。

直到她遇上了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名叫殷苑，是隔壁城镇一个长相好看的女子。城镇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殷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只知道她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功夫。

而赵笙却知道，殷苑是个医修，开了一家医馆，以银针渡人，不过这些事情凡人肯定不晓得。以她的功力，完全能够成为一些小宗门的座上宾，可却偏偏委屈在一个小城镇内。

有一日夜里，赵笙便是看准了殷苑不在家，于是便偷偷潜入殷苑房中，因为她常年偷窃，久而久之便被别人认出一些特征，比如脸上的伤疤，比如浑身裹着泥。

所以她此次的目的是寻找有没有消除自己伤疤的办法，听闻仙人们能活血肉医白骨。

只可惜，殷苑虽然只是个医修，但也是个修士，家里进了陌生人，她几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

两人就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修士对上普通人，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对上十几岁的小孩，胜负的天平几乎一下子就倾斜了。

赵笙也明白了，自己得罪的是个修士，是作为仙人的存在。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几乎习以为常地护住了自己的要害，只希望这场施暴能结束得更快点。

可殷苑并没有动手，而是看着赵笙，神色无奈而怜悯：“你在求死。”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自暴自弃”的窗户纸瞬间被捅破，午夜幽梦，故乡的亡魂顺着血腥味飘进了她的世界，一声声啼哭，一句句质问。

“你为什么没有死？”

“因为你，村子才没了啊。”

“你触怒了海神！”

“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一次次清晨，赵笙从噩梦中惊醒，一次次念头油然而生：“不如此生就这么算了吧。”

可是她不敢。

而殷苑的话就仿佛揭开那掩盖伤疤的泥泞，将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罪恶感，内疚感，不甘与耻辱一同井喷似的引爆。

“你懂什么？你以为你是修士就什么都懂？”赵笙当即瞪大了双眼，挥舞着伤痕累累的手臂，面目狰狞地准备与殷苑来个鱼死网破。

只可惜，殷苑仅仅用了几枚银针，便将赵笙钉成一具有口不能言的僵尸。

“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殷苑的目光悲悯，就好像刹那间看穿了赵笙的一切。

随后，她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赵笙左脸丑陋且凹凸不平的疤痕：“愿神女庇护你，终身不为鬼邪所累，大地之母会倾听你的呼声，爱你，庇护你。”

赵笙后来才知道，那只是西域圣女的祝福词。

只是从那以后，夜晚再无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