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霜华透过经年生长的大树枝桠,从一个一个行人身上溜过。除了摸黑赶路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一切都是静谧的。
花无垠叫停了队伍,正在考虑要不要稍作休息,一道人影逆行而来,飞速交换的步伐带起落叶低低飞舞,于五步以外,单膝跪下:“回二公子,前方十里处确有一条栈道往右!”
花无垠精神顿时一振:“就是那儿!”
在他手上有一份简略版的百里沟地图,是以甩脱追兵以后,这队人马不消一盏茶时间,便找到了通往山里的近道。
然而兴许是此间风水极好,野生灵兽安家落户,集结成一个个小团伙,尤其凶悍,他们遭遇了好几次埋伏,又经历了好几次突袭,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显露出疲色。
“公孙姑娘,穿过这片杏林,半截栈道的尽头就是宿神木所在。”花无垠指着远处还看不着影的栈道对她说,“不过要找风归,可能还要花点功夫。”
公孙襄会意,走到此处,四周的鸟类越来越多了,偶尔还有苍鹰,展开翅膀足有六尺,从他们头顶滑翔而过。那些看似茂密得不透光的树冠,其实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鸟儿,若是受了惊吓,成群结队地飞起来,会变成乌压压的风暴,好像一层黑色的壳子从山中掀起。
她的灵力不足五阶,所以没有和风归结契,只能慢慢儿寻了。好在风归是圣鸟,有霓霞护体,即便扔在鸟堆里也能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应该不会太难找。
然而事实却大出所料。宿神木吸引鸟类,越靠近它,鸟的品种越珍惜,其他的杂毛鸟只能伴在周围,挨点边儿。于是放眼望去,全是七彩羽毛,冰火罗衣,蜿蜒飘带,谁要是生得不美,还不好意思在同类面前抬起头。
她家风归在哪里?不会缩在某个角落里,自卑哭了吧?
她眼珠子一转,忽看到一人混在花无垠的侍卫队里,虽和其他人穿着统一制服,可他松散的站姿和其他人勤勤恳恳的精神面貌实在不同,想认不出来都难。公孙襄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姬源抬起头,把帽檐拉高了些,露出一双笑眼:“公孙姑娘,真巧啊!小道最近手头紧,来找份工作,混口饭吃。你也是吗?”
“配钥匙的工作吗?”花无垠发现状况,也走了过来。
“钥匙?什么钥匙?”姬源眨眨眼睛。
花无垠道:“反应倒是挺快,可惜装得太过了,来这的人会不知道什么是钥匙?”
姬源一拍脑袋:“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是钥匙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稀里糊涂的,智力忽上忽下。”
公孙襄笑:“你还真是豁得出去啊,是忽上忽下下下下下下下吧!”
姬源道:“好吧,说实话,我的目的不是跟着你们,是来救人。”
“救谁?”花无垠问。
“我弟弟和我妹妹。”
公孙襄仿佛听懂了:“你是哪个门派的师兄?”
姬源微微一愣,没有作声。
又听她笑:“自立的门派吧?哪个道观会收你这样的?”
姬源眉头一蹙:“你别瞧不起人,兴许人家来自天都凌云观呢?”
对面二人露出整齐一致不失礼貌的微笑。
……
花无垠看向公孙襄:“你怎么看?”
“暂时没有可疑之处。”
“二公子,有一队人出现在前方五里处!黄亦山和他们在一起!”又一个探路的术师跑了回来。
花无垠当即下令:“加快脚步,抢!”
*
经过半个时辰的努力,苻辛夷的手终于够到洞口,翻身爬入,把花向晚拉上来,整个人就直挺挺地摊在地上,像一张面饼。
“你的伤口,裂得一塌糊涂了!”向晚惊恐地指着他。
苻辛夷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一看,破损的衣裳中血肉翻起,腰间淌下一大块湿漉黏糊的红迹,决斗时、爬山时都在隐忍,竟未知伤重到如此地步。
他倒抽一口凉气,忙撩起衣服去捂,努力了许久,渐觉头晕眼沉,大脑混沌,手脚也抖索得厉害。
救命!我没被刀捅死,却要流血流死了,被混蛋林恢知道还不知会如何笑话我!
花向晚凑了过来,苻辛夷张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迷迷糊糊间,猛然瞧见她一身绯色的裙衫也染满了血污,便连脸颊、脖颈也星星点点,殷红刺目,惊得他声音一颤:“你,你怎么比我还流得多?”
花向晚看了看,茫然道:“这不是我的,是你爬山时掉在我身上……”
“什么?要死要死要死……!!!”话未说完,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跌舌打颤,如同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
“你先等等!”向晚突然想起包中还有些药粉,抖抖索索地去解,扯了好几次,指甲都要掰岔了,那死结还纹丝不动,她忽然生出一股怒意来,拔下银簪,手起簪落,包里的瓶瓶罐罐立刻滚了一地,稀里哗啦响得清脆。
花向晚匆匆捡起五六瓶,弹开塞子,凑了过去。
“等等等等!”苻辛夷一想起她扇子里吹出的粉末,连忙制止,“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再倒,小爷我还想留个全尸!”
“少废话,都是些干粉!这一瓶可让人精神振奋,这一瓶让人身怀异香,还有让人气定神闲、呆若木鸡或者酒气冲天的……”花向晚一气数下来,每只手上都夹了三四瓶,哄道,“你忍着点儿,咱们准能把血堵住!”
“快住手!!!”苻辛夷僵着脸,几乎惨叫起来,边叫边吸气,“你就不能带些有用的东西吗?这东西……这啥东西能往伤口上抹吗?!”
“那你说怎么办!”花向晚把瓶子一扔,脸色渐渐地也不好看。她脑子里乱得很,苻辛夷的血就贴在她的皮肤上,热得烫眼,冷得刺骨。
苻辛夷没有说话,痛楚俞盛,喘气俞急,更要命的是失血过多的晕眩感缠绕着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似被看不见的线一下下扯拽。
忽然,他的左手被人握住,一股清凉的力量从花向晚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温顺地淌过肺腑,使他全神贯注与疼痛胶着的神智清醒了许多。
这一清醒,所有除疼痛之外感觉就如潮水一般回到身体。夜间的风声钻入耳朵,背后的岩壁亦散发着丝丝凉意,绷得直直的腿尤其酸麻。
虽不是什么很好的感受,却帮他分散了许多注意力。他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手,却被对方牢牢地按住了。
苻辛夷睁开眼,眉头拧成一团疙瘩:“放手,你自己也伤得不轻吧!”见她不答,又道,“要是晕在这,小爷可不管你啊!”
花向晚眼瞅着自己的灵力如同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也是憋屈得很。她一向胆大随性,即便坑了人,也很少有负罪感,但今日这一遭却真真让她措手不及。“对不住,此番是我连累了你。”
话一说完,就感觉对方的目光直剌剌地落在脸上,如有实质,让她不禁有些心虚。
“你得了吧,叫我帮忙时就想好这一句了?”苻辛夷嗤道。
花向晚诧异:“原来你偶尔也是精明的。”
“什么叫原来我是精明的?我本来就是精明的!!偶尔是怎么回事?胡扯!!”苻辛夷怒道。
花向晚经不住拿眼瞟他,这傲娇少年虽然一脸不屑,就凭他没有把自己交出去,她决定也仗义一回。“花家要毁约了,你若不想惹麻烦,出去后就说是受我要挟,不得不帮忙。”
似乎还有些未尽的话,可一想到各自的立场,却只能悠悠地叹一口气。
“胡说八道,爷能受你要挟?”
花向晚一滞:“那你想怎么说?”
苻辛夷想了想:“就说小爷还有事要问,不能让你白白地死了。”
“他们是要抓我,不是要杀我。”花向晚强调。
苻辛夷白了她一眼:“看把你自豪的,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你不懂。”
“那行,就当小爷跟他们抢人好了。你也记住,别说漏了嘴。”
“……随你吧。”
真是个死鸭子嘴硬的傲娇!
空气静默了一瞬。石洞本就空旷,那呜呜的夜风在耳边回荡着,灌入一浪又一浪的寒凉。
歇了一会儿,苻辛夷又出声:“那封信,真是花老爷子写的?”
“我们城主才过而立之年,哪里就成老爷子了?”向晚翻起眼白,说道,“我也不清楚,上头的人什么都没透露,就让我们来了。”
苻辛夷往石壁上靠着,好一阵子没动静。
花向晚以为他伤痛难禁,急忙憋着一股劲,加快了灵力输送。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急切的呼吸声散落在空气里:“苻辛夷!清醒一点听到没有?”
她顿了顿,双眸渐渐被惊骇之色弥染,“苻辛夷!苻老幺?喂喂喂,本姑娘可不想被你师门追杀!”
却见他不轻不重地回握了一下,那一瞬间,手心手背的触感带着难以想象的熨帖,将她就要出窍的灵魂拉了回来。
“真是够烦的你,吵死了!”他抽出手来,歇了会儿,自言自语似地道,“那个谁……该抓住黄亦山了吧……”
“哪个谁?”
“林恢。”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是一件奇怪的事。毕竟苻、林二人一见面就开战,就连打赌对弈,何人执白子、何人东向坐,这些都足以让他们吵起来。在太平城的时候,晴朗见识高远、深谋远虑,选了间离他们最远的屋子,否则真要吃不好也睡不好了。
苻辛夷愁眉苦脸:“那个谁虽然其他方面不怎么样,本事还是有的。”末了又痛苦地补充,“仅次于我。”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感慨。花向晚转过头,只见洞道的深处透出一颗星星似的光点,上下起伏,愈来愈近,片刻之后,她丢下武器,表情木然:“不用找了,仅次于你的人来了。”
借着白亮的月光,苻辛夷也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那人举着咒火查看四周,步态谨慎而轻巧,青蓝色的武服穿在他身上英挺合身,只那平和的下颚轮廓,掩盖了几分英气,显得整张脸周正俊雅。
苻辛夷当即“呸”了一口:“别浑说,那小子比我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