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寒敲开她的门,说话之前,肚子先咕噜了一声。
公孙襄:“……”
金寒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出去逛逛么?”
“你没事可做了?”
熬夜加班出差公干疲劳作战,卫将军使唤他使唤得可顺手了,几时这样闲过?
金寒笑笑说:“偶尔也要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公孙襄犹自不敢相信,水晶葡萄似的眸往他身后瞅了两眼:“就我们俩?”
“你还想让多少人知道我偷懒?”
公孙襄哭笑不得地把剩下的干粮往嘴里一塞,囫囵嚼几口:“那好吧。”
到天浪城以来,公孙襄还未真正意义上地逛过一次集市,如今诸事告一段落,也乐得放松。
出门左拐,五十八步之后再左拐,那条路她来来回回走过许多回,不同的是,街口的老树下多了几个人在下象棋。
“该你了肖师弟。”蒋宇东一手勾着酒壶,努努下巴,桃花眼漫着一层极浅的绯色。
“哦,哦……”肖玉瑾回神,对着棋盘,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师兄方才走的哪一步?”
“不知道,谁让你不注意看的?成天天的想些什么呢?”蒋宇东悠哉地说。
肖玉瑾揉揉眉心:“昨夜没睡好,不若下完这一盘,这顿酒便由我请师兄吧。”
“那就当你认输了啊!”
“不是认输,是赔罪。”肖玉瑾认真强调。
“好吧,马五进六。”
“车三平五。”
……
公孙襄兴致高昂,转着脑袋左一看右一看,踮着脚步来回蹦哒,也不见她要买什么东西。
金寒摸不着头脑,路过一位白胡子老伯,就问她:“想吃糖葫芦吗?”
“不想。”
就说那糖球,甜中带黏,肉中夹核,品尝时更要小心地不沾在身上,身为一个言行豪爽的女孩子,她觉得这样不行。
“那支玉簪如何?”路过一家首饰店,金寒又问。
公孙襄瞟了几眼:“上回打架还甩掉一支,想想就糟蹋。”
“那就再买一支。”金寒要往里走,脚跟刚提起来,就被公孙襄抱住胳膊死命地往反方向拽去。
“走啦走啦,买回去供着吗?”
金寒无可奈何,跟着她逛到一个卖小手工的摊位,“欣赏”了一番人家的艺术品,又将衣服布匹店一个接一个地扫完。公孙襄眉眼盈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动着光彩,好像光是摸一摸就十分餍足。
最后她腰杆子软塌下来,打着呵欠说:“累了,今天真尽兴。”
……
金寒看不懂这人。至今还空空如也的手蜷曲起来,握了一把空气,又松开。
“快看,这里有人卖梨花酿!”公孙襄一脸惊喜,眼底闪过怀念的味道。
路边支起了凉篷,竹竿挑着大红底子绣黑边的布旗,上书“酒”字,醒人注目。当垆人用纯正的雷皇口音喊着。
卖酒啦,卖酒啦。
酒垆前光可鉴人的大桌上整齐排放着一只只耳杯,看来佳酿在哪里都是难得——按杯卖的。
公孙襄拉他坐下,见猎心喜,没过多久,手边就叠起了小臂高的空碗。
“店家,何不索性卖我一壶?如此一杯一杯,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天色渐明,霞光映红满天,女侠一袭红绶藕丝裙,沾落绺绺朝晖,与颊边的酒晕一般明艳动人。
她自幼是泡在酒缸子里长大的,公孙棠饮宴聚会,也从不避小女儿。最开始她坐在父亲膝头,觉得有趣,就着比脸庞还大的瓮器小口小口地抿。到后来单列一席,从不怯场,时间久了,父亲手底下的术师都习惯了这么一个小人儿存在,不再戏称他为“女儿奴”。
要说那些叔叔伯伯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怎么幻灭的……大抵是因酒桌上原形毕露。
——干,干,干!别像个娘们儿似的!
——放屁,人家本身就是个女娃娃!晏老六,你是不是眼睛喝花了?
——少废话,待爷跟你比划比划,看谁眼花!
——女娃娃也莫含糊,不会喝酒,将来怎么提得动剑?
于是再来一壶,公孙襄尚未如何,金寒已经不行了。
真是出人意表。
“你怎么样?”公孙襄捉着他手臂摇啊摇。没反应。
“金寒?金家哥哥?”
“困……”一声咕哝,似撒娇般的呓语。
公孙襄彻底败阵,有心做一个大力士抗麻袋,又担心他压着胃,要不舒服的。
“姑娘,可需帮忙?”店家送来关怀,可一听到陌生的脚步走近,他噌地直起身,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金寒目光涣散,眸中含着一团水雾。
他感觉脑子里有一只呆鹅和乌龟在打架,乌龟以龟速爬到呆鹅身边,抬起前爪,呆鹅呼啦一下翅膀,乌龟便打着转儿被拍飞了,接下来四爪朝天,伸缩拨拉,再也没爬起来。
太弱了,不堪一击!
“不必,让他歇会儿吧。”公孙襄掏银子,放桌上,视线一刻不敢离开他,温声道,“乖,坐好!”
金寒不愿意。他摇了摇头,站起来,还不忘辩解:“不妨事,微、微醺!”
微醺个鬼哦,不堪一击!
公孙襄隔着桌子,手指虚虚地握在他肩头。
金寒却指她身后,傻乐:“那边、好像、很热闹!”
堂堂男儿,身长九尺,本是英挺俊拔,目光明亮。
如今薄汗罩面,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一双眼角红红的,像抹了檀晕,居然还挺好看。
公孙襄嘴角直抽。战神……又幻灭了……
“咱们去转一圈,然后回家,你不许闹,可好?”
金寒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特别开心,笑得灿烂至极:“我没闹。”
然后两个人往前走。公孙襄落后半步。
金寒除了反应迟钝些,还能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搞得她都不确定这人是真醉了,还是逗她玩呢。
隔壁小摊上,一位姑娘在挑拣饰品,每遇上晃眼的东西,都要翻来覆去地瞧。这个花纹不错,可那个包角上坠了珠子,好纠结。偶然抬头,瞧见一个剑眉星目的小伙子穿越人海向这边挤过来,姑娘脸色红得像苹果,扔下手里的璎珞就跑了。
小伙子略略一怔,连忙买下那璎珞,三步并两步追了过去。
呵,年轻人。
金寒看得格外的寂寥,果然还是想手里拿点什么。他又瞥了一眼公孙襄,默默地伸出手,在袖子底下将她握住。
公孙襄愣了一下,她没敢抬头。
“那个、面具摊子、不错,我们、去看看吧。”金寒大着舌头缠她,见她不理人,攥紧的手还撒娇似地晃了两晃。
浑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公孙襄微微地叹气。
掌心的茧摩擦过手背,一种既温暖又踏实的感觉浸得她骨头都软了。
尽管理智大声喊着“清醒一点!”,被握住的手却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她怯于相负,却演不出也做不得,拒绝的样子。
仗着俩人的情分,苟且地留恋,自私地心喜。
“表情,控制一下。”金寒的肩膀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微微偏过头来,咬字极重,以至于那句话混着热气流清晰地送入她耳朵里,“你担心、枭蛟王吗?”
被点中了心事,公孙襄眼中闪过慌乱,夹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忘了迈步。
“不要担心,带我、一起去……”金寒将她拉到边上,弯了弯眉眼,不知是在宽慰,还是在为自己猜中了而满意,“反正、一个人也、收拾不了它。”
“是吗?”公孙襄睨过来,一本正经地吓唬道,“听说那头枭蛟王一口就能吞掉上百人,你若是下定了决心,可能要先和亲朋好友道别,然后告诉卫将军你会去很久很久,不后悔吗?”
金寒轻轻地笑:“我认真的。”
公孙襄纠结:“人生苦短,你怎么不惜命?”
金寒瞅了她一会儿:“这不像、你说的话。”
公孙襄倒觉得好奇:“哪样才像我说的话?”
金寒轻轻地推开她,眼神如雪:“枭蛟、为祸苍生!恶贯满盈!自当、全力斩之!替天行道!”
表情坚毅,一身正气。如果不是被大舌头吞掉了气势,能把她随时准备撸袖子上场的模样模仿得十成十。
公孙襄有些难以相信,挑着眉毛说:“那你今天,恐怕要重新认识我了。”
话才出口,肩膀被谁重重地撞了一下,周围一阵熙熙攘攘。繁华的街头,嬉笑的人群,喧闹的世界,轻易就没过了她的呢喃。
公孙襄心想,幸好他还醉着,幸好他醉里留在身边的人,是自己。
呀,早知道他这么善解人意,就骗他说,花甲之年再靠在一起闲逛,古稀之年还要把酒话桑麻。
反正醒来以后全部都忘了,也就不必挂怀计较。
“二位好呀!”面具老板热情地给他们介绍最受少男少女欢迎的款式,“咱们家面具绝对精致,无论人还是灵兽,只要您想得到,没有咱做不出的!二位请看,西楚霸王,画皮美人,火君规烬!”
“什么都能做?有骨龙吗?”公孙襄被吸引过去,眉眼勾勒出兴致勃勃。
“啊这……”
这丫头什么审美啊?
金寒笑了一声,越过她的胳膊,捻起一个不起眼的“葛巾头汉子”。
“这是……?”公孙襄好奇地侧着头,藕色衣摆被风吹动,在身后轻轻地飘。
金寒面对着她,弯起嘴角,将面具按在脸上。彩画下的一双眼被柔和的阳光填满了,有什么融化成星星点点,萤火流连:“董永。”
此生难得一次的温情脉脉。
“丑死了。”公孙襄镇定地评价。
她才不会承认那双眼睛,很漂亮的……
“真的吗?我觉得、还好。”金寒似乎极为意外,又摘了面具,像照镜子似地脸对脸打量半天——就是笑得有些傻嘛。
“你喜欢这种的?”公孙襄举着一只小雪雕,有些犹豫。
“董永啊,他娘子、是个仙女。”金寒一脸向往之意,笑得像吃了蜜一样,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公孙襄:“……”
我看你像个花痴。
“董永和七仙女只有百日合好。”
“哦,那算了。”金寒颇为遗憾地把董永放回去,目光搜寻,竟看上两只更丑的,“雷公和电母,喜欢吗?”
面具是用树汁彩粉薄薄涂染的,公孙襄接过其中一只,抬眸看他,流波将澜,熠熠生彩:“眼光不错。”
然后她带着雷公,金寒带着电母继续前进。
人流如织,袂接肩摩。路边有唱曲班子,少男少女似诉情话般轻声哼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