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寻呈上阿卿姑娘的发簪,令阿真一睹,而早已备好琴瑟琵琶的乐师——少说也有二十人——奏响怒涛般的乐声。
若元不惜的琴声似奔珠泻玉,高亢处好比海东青穿空,这后来的琴声则是响遏行云,惊落天上飞鸟。
“这也太不要脸了吧!”肖正阳擦掉脸上的血,气愤地呐喊着。
“肖掌门稍安勿躁,我们也不见得就怕她。”水意道。
肖正阳一听,两股声音隔空对语,海东青逆雷霆而上,乘长风破万里浪,忿然长鸣,其中包含着看不见数不清的灵力相搏。
救援预备队望着出现在半山腰上的传送阵,一个个捋臂揎拳,如同怒目金刚。无论待会从里面钻出来的是什么,都要往死里按回去,让他知道知道偷袭的代价。
他们甚至已经想像到那家伙才探出半边身子,就被万剑穿心七创八孔的情景。
然而谁能想得到,冲出传送阵的居然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同时现形。众人扬起武器,一眨眼的功夫,迎面扑来一阵风,从风的轨迹依稀感觉到两道影子似乎是路过了,奔山上去了。
众人愣了一下,撒丫子也往山上跑,好不容易追到山顶,逆着日光看到两条人影站在元不惜身后,翩翩而立,其中一个弯下腰去,右手在他的琴弦上一拨。
铮铮!
琴声里夹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剑意,晶莹的半月形风刀好似冰凤展翅,带着激昂的金石之鸣向叶蓝微而去!
叶蓝微条件反射地倾身,那夺魂的呼啸声擦着头皮飞过,她竟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身子被风力带着向后仰去。
“华英?!!”无论是友方还是敌方,都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叶蓝微心神动荡,取过手下的弓箭向前方一瞄,却迟迟没有松弦,因为她根本打不到那么远!
救援预备队也被从天而降的变故闹得一脸懵逼,直到元不惜轻声惊呼,才发现——左边那个背影可不就是华英么!!!
右边那个,是金寒???
他们犹自不敢相信,排成扇形小心地靠近,就听到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早知道就带面琴再来了。”华英说。
“现在借也来得及。”
然后,那位金少将军唇边挂上一丝笑意,回过头问他们:“你们还有谁带了琴吗?”
队伍里唯一的琴功修者下意识想遛,却像被他眼底那几点细碎的浪花勾了魂似的,稍一迟疑,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只得在众人的注视下伸手把琴摘下来:“公子请用!”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上前阻止。理智上来说,这麻烦他们惹不起,且静观其变,看金少将军如何处置。
“谢啦!”金寒高兴地接过琴,出于礼貌问她,“你叫什么?”
“小……小女名叫舒湄。”
金寒点点头,笑着把琴递给华英:“弹个好听点的。这都瞎弹了些什么玩意儿,除了闹一无是处。”
华英简直服他:“所言甚是。”
她随地一坐,葱指拨动琴弦,充沛的灵力比那一队小琴师强了十倍不止,于是雷霆止息,雨过天晴。重重叠叠的云彩在天空中奔流,太阳照射在广阔无涯的海面,软红的光芒里涌来明亮的波光。
元不惜怔了怔,似乎有一瞬间生出了令人茫然的亲切感。他偏头瞧了她一眼,唇边抿出柔和的弧线,琴声悄然一转,不再锋芒毕显,海东青从滚滚的灰色云浪中穿梭而过,来到波光明丽的海面上,抖开宽阔的翅膀滑翔。
华英继续弹奏,湿漉凉爽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漫漫海水,不知其始,亦不知其终。
元不惜心领意会,让两股琴声交错混响,居然汇成一整首曲子,天衣无缝,这样魔教便不可单凭辨音得知他的指法了。
唯独舒湄听入了神,她的呼吸随着那只海东青乘风涉水,时起时落,时而紧促时而窒闷,俨然忘了身在何处。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合奏。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浓浓的海水的味道,云层与海面之间夹着落日的余晖,一道日光扑面而来。
还有那只孤傲的海东青,翅膀划过不断翻卷的白色泡沫,与她理解的任何一种“美”都有所不同。
一切都被海水冲刷的声音淹没,但他们并不畏惧这风浪。
叶蓝微在人群里勇猛地战斗,秀长的发用象牙簪紧紧挽住,耳垂下的几根头发还沾着血。金寒抬起手,画骨剑一出鞘便卷起波涛汩汩声,闪电窜出了数百米,万壑雷动,让山川战栗不已。
第二次讨魔之战,以叶蓝微被活捉结尾。
“没人能杀死教主。”她嘴中反反复复说的便是这一句话,其他的,一个字也不愿多言。
赵依然见她这般,眼底涌上忧色,望向水意掌门。
水意摸了摸胡须:“听闻萧无妄之魂是封于尽欢剑上……”
话止于此,然言下之意,众皆了悟。华英听了,慌忙蹲低了身子,将剑往怀中一抱,焏焏逃避而去。
晓星初上,残月犹明。四野风来,凉飙侵衣。一路飞奔,周围人声欢腾,笑语喧然。
“华英?哎——你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公孙襄满心惊讶地站在路边,高声呼道。
“性命攸关的大事,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话音未落,但见身边枝摇叶动,华英似一阵风般飞远了。
破晓之时,天边飘下绵绵细雨,如同飞絮濛濛,淡烟轻霭,漫地而生。
华英不停地奔跑,渐渐地偏人静,只见溪流潺潺,柳丝披拂,掩映小桥一弯。
她看到一个人,撑着雨伞,缓步从桥的对面走来。
是一把赭色的纸伞,伞面上没有任何花纹,遮住有些潮湿了的白衣和竹绿下摆。山道上难辨晨昏,连绵的雨丝让光线更加暗淡。
然后伞面稍稍抬起,露出一双远山眉,黑白分明的眼,以及温煦的唇。乱山深处,萦水之畔,少年自国画中而来,玉华天姿,皎若明月舒光。
华英闭了闭眼,忽然涌上来一股鼻酸之意。
啊。
她就知道元美人会找过来的。如果再找不到,她就要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了,多可怜啊。
华英像只小牛崽一样,径直地扑进了伞里,差点把元不惜撞一个趔趄。一大捧雨珠淅淅沥沥地滚下,元不惜稳了稳伞柄,低头凝视她,睫毛微动:“北冥巨鲲近日浮上了水面,我陪你去看看吧,若现在动身,还能赶上化鹏之时。”
华英伸手,飞快地捋了捋他胸前的头发。元不惜一头青丝,乌溜柔顺得很,她从很久以前就想摸一摸了,真这么做了,又像做贼心虚似的,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去看看就去看看,允许你参观我的房间。不过灵兽都搬走啦,那里也没有其他人,待久了徒增伤感,就待三天,不能再多。”
“咦?”
“说来也奇怪,那座山里植物挺多,却什么花都种不活,怕你嫌单调。”
“不会的。”
“对了,好好计划一下行程,我不想再吃烤山鸡和烤兔子肉了。”
元不惜想了想,说:“没问题,什么时候出发?”
“最好是一个黄昏。”
“那……回去收拾东西?”
华英就高兴了,忍不住眉眼也柔和起来:“回客栈再弹一曲吧,我想听。”
“好。”元不惜笑道。
雨点收住了,几株三色堇的花瓣静悄悄地颤了颤,两棵小树苗互相招了招手,露珠从刚刚舒展的叶尖儿上滑落。
他少时的记忆全部都和琴绑在一起,年深日久,就把弹琴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技艺被大家追捧、名伶艳羡,却也觉着,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热忱。
如今想起那七根琴弦,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兴致,不过是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却说两个人商量着跑路,挑一些罕见人烟的去处,神不知鬼不觉地行了好些时日,到得太神山脚,才松了一口气。
这条山道临近秦霜旧址,原先也是有鸡鸣犬吠、羁旅走商的,如今却只剩一排排空屋危舍,斜挂门帘。
二人进入一座茶篷稍歇,吃着干粮,忽闻外间传来萧萧马鸣,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匆忙路过,神色之中,显见忧闷烦绪。
元不惜瞧清那人面容,忙压低了头,用唇语说:“是卫将军。”
“无妨,他没看见咱们。”华英却是很冷静。
元不惜了然:“他带着祭祀之物,是回来看望故人的吧?”
华英闻言,循着马蹄声,目光在那道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仍旧回来撕扯她的几片干面饼:“谁知道呢?”
联军将沧海教余孽一一铲除,然而叶蓝微临死之前的那一番“教主仍在”言论,让水意和赵依然彻夜难安,决定再邀各城之主相聚,以商对策。
而撇开他们的忧虑,其余人等脸上或多或少都洋溢着喜庆,宛若春风拂面,拨云见日。
今天是收兵回家的日子,苻辛夷起得早。
“你配的药,没想到效果还行。”苻辛夷把月辉暖玉瓶送回去,对着姑娘满脸不耐地抓了抓头发,说出一句,“谢了!”
花向晚呆呆的握着那瓶子:“你还真还回来了啊?”
苻辛夷道:“公孙姑娘每天要提醒我很多遍,烦都快被你们烦死了。”
向晚低头抿嘴笑,避开他的视线:“这瓶药你口服的还是外敷的?”
“?”苻辛夷之前没有多做考虑,看到膏状物就直接敷了,此时一听,直觉有些不妙,“外……”
“口服的吧。”花向晚却将玉瓶纳入袖中,话说得理所当然,令苻辛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的目光也凝在那只袖管上,一副要把那瓶子翻出来吃了的眼神。
花向晚眨了眨眼,长睫毛下两颗水晶葡萄明亮又俏丽:“其实两者皆可,对你的伤势没有影响。”
你很嚣张哦。
一团郁气堵在胸口附近,慢慢上升到喉咙眼,又无奈散去:“你能一次性说完吗?又是觉得好玩?”
“抱歉抱歉,我在想别的事情。”花向晚道,“今日水意前辈又请城主相聚,我有种感觉,讨魔之事还没完。啊,想当初大家因为一片钥匙争得死去活来,真没想到能像如今这样合作。”
“有什么好感慨的?你不是也一样?”
“说的也是。”向晚歪了歪头,“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现在还没有。”
“……”苻辛夷蹙着眉头,有些无语地往回走。
“喂,你去哪?”向晚下意识问。
“怎么,想跟我走吗?”少年回过头来望向她,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一抹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