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你真当自己是傅家少奶奶?”
蔡婶气不过,大步登上游廊台阶。我见她来势汹汹,抬手挡脸,同时起身欲走,却被她一只手按住肩膀。
“东西还你!别乱动!”
我一愣:看样子她是要将手中玉簪插进我的发髻?这般物归原主,我还以为她要簪子当武器,一簪子将我……她这暴露出来的真性格,与先前的恭谨截然不同,真是怪吓人的。
我如今非人哉,倒不怕她扎,唯独担心这张脸,万万不能损毁。赵婳婳的身份于我还有用呢!
而我这木头桩似的身躯,红绫使上全身力气都推不动,何况她是单手,也就是我不愿让她难堪,发觉她不敢对我动手后,便乖乖坐回去。
她似乎不知我已然发生大变化,手法带着怒气,用力将玉簪插到我发髻深处,捎带着扯断了几根……哎呦,我这长发如今不再生长了,珍稀的很!
我抬起右手往脑后摸了摸,正碰到她收回的手,真好啊,指间还是人的温度,热乎乎的。
她哪里知道我在想什么,收手后,原路退回到游廊外,撂下句没头没脑的话:“拿了东西就走吧!”
“走,”我反问,“去哪?”
“随便你。傅府早就不欠你什么了,你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之前她说这话,我一定毫不犹豫,立刻收拾东西离开,但现在情况不一样,我还想坐在这里歇会儿。
“那你呢?”我望向她的背影,“你把我也赶走,是为了独占傅家家宅吗?”
她是往前厅方向走的,总不能是去府衙寻人吧?我抛出这话,她当即回身瞪我一眼,果真如我所想:“我不像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去府衙!”
蔡大哥躲在小院门口听了一会儿了,这时总算站出来,动身追上去。
夫妻二人在庭院与前厅门口拉扯一番,终究是男方力气大,将人拽了回来。女方虽暂且回来,但她看到我就来气,二人从我面前走过时,她还不忘瞪我。
我仰头看天:阴云啊,散吧!
昨天就是一整个阴云天,也不知道今天能否出些太阳,世道阴沉,需要光,更多更亮的光。
过了半刻,自小院里款款走出一位妙龄女子,体态轻盈,身穿蓝紫渐变的齐胸长裙,挽着朝云髻,露出修长光洁的脖颈。
我惊得起身:“你是?”
即使脸上可以通过化妆隐瞒年龄,颈纹也会暴露身体的年龄,眼前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清秀的容颜上,一颦一笑都让我倍感熟悉。
“你既已猜到我的身份,就不瞒你了,我就是春雨楼的彩蝶。”她毫无羞愧之色,从我面前经过时,脚步未停。
我在游廊里追了两步:“你是……妖?”
我一眼就认出她是蔡婶,只是不确认:她是人是妖?还是什么神仙……当然,以她现有的各方面水平都不足以修仙封神,我就是大胆一猜。
她闻声,一个回身,裙尾转起半圈优美的弧度,裙身贴合的身材曼妙极了,无奈小脸阴沉着,双眼通红着,实在算不上可爱。
“我本是万花福洞的一只蝴蝶,因一场暴风雨折了羽翼,吹落到这骨三城,多亏傅思昭救了我。他是个好人,先帮我修复人形,又赐我人间姻缘……他施予的恩情,我纵是散去全身修为也要还,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眼下得知她这重身份,我算是明白她为何一直催促我,而不会自己行动,我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丈夫和孩子。
我也与她开诚布公了:“彩蝶,我如今是木头妖怪,那府衙你去不得,我也去不得。”
“妖怪?你竟然觉得自己是妖怪?”她感到惊讶,一脸不可置信地围着我转了一圈,眼里是说不清的羡慕嫉妒恨,“你可有好好看看自己?百年慧元为魂,千年苦止木为骨,万年无缝天衣为皮,哪一样,都是我等精怪苦苦修炼却无法求得的宝贝,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若是妖怪,那这里之前死的那几个算什么东西?”
难得她头一次跟我说了这么多真话,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头顶的发簪,还有自己这张人皮覆盖的脸。
她语气不爽,但听她的内容,分明是在夸我吧?不过有句话她说的好像不太对:“哪来的百年慧元?”
彩蝶神情一变,话锋一转:“你总是在意这些细节。老爷说过‘重小节,而无大义,非仁也’,说的就是你。”
“大义?什么大义?”我笑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总算可爱点了,“你是指‘造反’吗?”
彩蝶哪里说得过我,又不敢对我动手,只能是气鼓鼓的,挥袖离开:“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你去了也是白去。”
我当即驳她:“想想你的夫女,一个不能出门,一个还那么小,他们没了你可怎么活下去呀?”
眼看彩蝶步伐放缓,在厅院门口徘徊,我便料定她这两日思虑的绝不是什么报恩,什么十面尊,什么仁义,而是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已成家女人的犹豫和挣扎。
我祝贺她,同时也可怜她:“你还想知道这神谕的内容是什么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神谕非旁人能轻易窥见,重则瞎眼。但我爷爷教给我爹,我爹又偷偷告诉过我,神谕其实有一种破解之法:在于光。
要有比神谕本身更强烈的光,从某处集中照射,直到神谕在地面形成阴影——低头目视阴影,总比仰头追光更容易些。
前天晚上没有强光,昨天阴天,今早才见到点太阳……其实今早也有大片阴云,等了一上午,才把云等过去,时值正午,太阳光最盛的时候,加上这庭院上空毫无遮挡,才勉强凑成破解的条件。
早在彩蝶围着我转圈时,这神谕之下的地面,就已隐约现出两道淡淡的影子。
影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辨认的,即使黑白清晰,内容呈现也截然相反,不过这已经是目前我所知的,伤害最小的破解方式了。
至于内容,这个神谕出现的时机,和发出神谕的人,当晚就让我感到不安,内心则是下意识抵触。
眼下,纵是我顺利验证了爷爷传下来的破解之法切实可用,内心也无法生出丝毫喜悦,反倒无限忧愁。
“你说啊!”彩蝶催促。
她很在意神谕的内容,走回来,再次将那鬼画符的,叠成豆腐块的纸展开,递到我面前。
落到地面的视线被切断,我抬眼,无奈地朝她摇摇头:“算了,你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应得的。”
“什么?”彩蝶对此一知半解,见我知情却不情愿告诉她,急得上手指起纸上的第一个涂鸦,“你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
“一鲸落,万物生。”
“还有呢?”
“没了。”
“没了?后面还有好几个字呢?”
我无奈地推开她的手,尤其是那张涂鸦纸。
“这是神谕的障眼法,你被它给骗了,不信你再去看看,没一个是一样的。”
她还真去看,看了一眼就泪流满面,还不信,第二眼就疼得叫起来,忙用双手去捂眼。
“你这双眼,要怎么走到府衙去?”我现在真分不清她是听话,还是怄气,还是大脑就蝴蝶那么点,“哦,我忘了你是蝴蝶精,可以用飞的。”
“呜呜呜……”彩蝶捂脸。
不是吧?哭了?我刚说什么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怎么就哭了?
我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彩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相信,如果傅思昭看到你为了救他不惜自毁双目,死也无憾了。”
“哇……”彩蝶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好像我欺负你一样,要是让小蝴蝶看见,以后她该不和我玩了。”这是她的软肋,可以多说几句,“对了,小蝴蝶今天还午睡吗?蔡大哥被你弄晕了吧?还是捆住了?一点声都没有……没事,这都不重要,你需要我帮你看孩子吗?”
“你别说了!”彩蝶双手改捂耳朵。
她给我半张侧脸,我便上手强行扒下她这一侧的手,一字一句地认真问她:“为什么不让我说?害怕吗?怕自己其实是送死?死后连夫女都不得安生?”
如此近距离,彩蝶听得清楚,心里想必更清楚,我话音未落呢,她就一巴掌照着我的脸甩了上来。
我慌忙拿手格挡,于是她一掌狠狠打在我小臂上,好在我没什么痛觉,反倒她,被自己的力道反噬,疼得人都僵住了,又不肯表现出来,忍得表情扭曲。
我微微握拳,轻松抖掉她的余力,再若无其事地一点点捋平袖口的褶皱——天衣没有褶皱,我不与她计较罢了。
我或许对傅思昭是有些忘恩负义了,但我并非铁石心肠的女人,我起初不说,是因为我也在等。
急不来的,等等又何妨?
彩蝶很快缓过来,一手于胸前托握着自己方才出手的手臂,追问:“你刚才说的,什么‘一经’‘万物’的,是什么意思?”
这要从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