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钟已报了二更天,御书房灯火通明。
康穆虽年迈,仍以勤政为己任,批阅奏章到忘了时辰。李进忠在一旁侯了许久,出声提醒:“皇上,该吃丹药了。”
“嗯?亥时了?那就休息休息。”康穆如梦初醒,这才搁下朱笔。龙体伸了个懒腰,旁边三四个的宫女连忙会意,拿着软木槌跪着过来,力道恰到好处地捶打。
内侍太监捧来一只三足青铜鬲,李进忠亲自揭盖,将丹药盛在小碗里,呈给皇帝。
拇指粗的丹药入口苦涩,口感如嚼蜡,皇帝艰难地咽下,觉着这味道可比改奏折苦多了,道:“皇后不体恤朕,怎么不让道长再配碗茶来,光这么吃,比生吞黄连还要苦。”
李进忠回道:“回皇上,是道长特意嘱咐,说仙丹不比俗物,要是和茶水相容,药效则大减。”
“胡说八道!”康穆突然大怒,抬腿就把宫女们扫了出去。
他体态圆胖,脸上已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皱纹遮掩下,这张脸越是喜怒难辨:“吃吃吃,吃了大半年了,朕怎么觉得除了苦不堪言,一点用没有!”
御书房的宫人们已经吓得齐齐跪了下来,而李进忠却笑了,道:“皇上这脾性,越发像回到了二十岁。”
话坠落在一片死寂中,众人冷汗俱下,以为李总管要惹恼皇上。可片刻后,康穆龙颜大悦:“小李子,你也看出来了?朕近来觉得胸口总烧着一口气,令我精神百倍,这都亥时了,竟毫不疲惫。”
李进忠恭维了几句。他从小在皇帝跟前伺候,一个不肯服老、访遍天下求长生妙药的帝王最想听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皇帝被哄得高兴,又让李进忠给道长送去了赏赐。
正此时,门外通报:“皇上,枢密副使白大人已到。”
康穆脸上的笑收了回去:“等他半天了,宣。”
白崇人刚进御书房,脚下就被砸来两道折子,皇帝显然没什么好脾气,劈头就问:“白大将军不如说说,你递这折子,是何用意?”
“回皇上,老臣自认年事已高,这些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恐难负枢密院的重任,请皇上准老臣辞官、告老还乡。”白崇一字一句回道。
一身官袍穿在他身上,像穿着身软甲,魁梧英挺极了。声音浑厚,精神头足的,在御书房都能有回声。怎么也看不出年事已高模样。
康穆恍惚觉得白崇才是那个服了长生不老药的。
越看越气,而他的好臣子根本不畏惧他的怒气。康穆粗声道:“想走就走,白大将军当朕这里是酒馆?”
白崇耿直道:“宫里的酒也不好喝,不如青州的青稞酒。”
康穆气笑了:“有时候朕真想把你脑袋拧下来,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另一张折子正是青州府尹呈上来的,你自己打开看看。”
不用打开,白崇就知道那是什么。无非就是边境小国又提出了新的交涉,要他亲自处理。自二十年前他亲率兵马、大败西奴后,边境几国均称永不来犯,迄今为止确实太平无战事。白崇二字就是最好的威慑。
可一个只会打战的将军,没了战事,闲在朝中,属实使不上劲。偏偏皇上想将他栓在凉州,几次辞官、调任都遭到了拒绝。
又是无功而返。
正要离开御书房时,皇帝叫住了他:“听皇后说,前些日子梨儿闯了些祸事,把唐大将军的女儿推水里去了。”
白崇十分惊讶:“是吗?小女自北侯府回来就高热不止,唐大将军亲自登门道歉,我还以为是她掉水里了。”
康穆冷笑:“行了,一提你女儿闹事,你就先把责任往外推,瞧你当的好爹!”
拒了他辞官的折子,跟个石头似的没什么反应,一提他女儿,倒是有点人气了。
康穆没给他护短的机会,接着道:“他女儿和梨儿一般年纪,也是娇花一朵,没受过委屈的,你以为人家服气啊?在皇后那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一家人,皇后才帮衬着梨儿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安抚住她。不然你以为唐元为何肯拉下脸去你府上。”
弯弯绕绕的。
白崇微微皱眉,猜不出皇帝心思,也懒得猜,敷衍道:“臣谢过皇后,回去一定多加管教小女。”
“说的没错,梨儿是需要管教管教了。后宫不比你白府,女子有些小性子是可爱,过于任性就不识大体了。”康穆顺着话道,“再有十日,梨儿出了孝期,就该入储秀宫了。皇后特意指派了教习宫中礼仪的嬷嬷,明日就去你府上,让梨儿提前熟悉熟悉宫里的规矩也好。”
白崇好似被投石车砸了个正着:“皇……”
康穆伸手猛地敲了下桌子,微怒:“白大将军性子直,但也要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
一阵死寂后,白崇清醒过来:“臣知道了,臣请告退。”
他一走,康穆只觉得头疼袭来。
“圈不住的狼,后患无穷。”
***
车辙深深浅浅,马车外千灯清明,氤氲香气,大约是路过红袖纷纷的酒楼,歌女婉转的曲子,筛盅晃晃声,夜市的热闹正酣。
本该是白梨儿最喜欢的一段路,而她此时兴致缺缺。
等嫁入宫门后,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不得自由,不能走在市井热闹中。那不如不看,或许她该提前适应适应,如何度过单调愁苦的生活。这么想,又更烦恼了。
旁边传来动静。
她原是托着腮,侧目望去,韩修端坐在对面,将那盏蟹灯同样端正地放置一旁,恰好与桌沿对齐,伸着八爪,黑豆眼睛与她相望。面具一样搁着,尺量过似得,整整齐齐。
古,板。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韩修喝了酒,可从脸上并看不出醉意,但耳垂与领口的肌肤红似血玉。百无聊赖,白梨儿的视线在他脸上梭巡。五官深邃,眉目似雪山般冷峻。不说话时,有些清冷不染尘俗的距离感。
他问:“你有心事?”
白梨儿娇哼:“嗯。”
“能跟我说说吗?”
“不能。”
韩修并不责怪她的“冷漠”,如画的双眸湿漉漉的,柔声笑。
略淡的唇色湿润有水泽。
还不承认自己喝醉了。白梨儿暗笑,现在的韩修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忍不住就逗弄:“无礼之徒,谁让你盯着我看了?”
韩修温声问:“无礼之徒在哪里?”
梨涡瞬间绽放。
齐胸襦裙乖软娇俏,露着一截白皙秀颀的鹅颈,细腻又柔软,似乎一掌可握。她浑然不知自己的龌龊心思,托着腮天真地笑。
她今日入了很多人的景,还要送那灯笼,不知要入多少人的梦。
心里恶欲滋生。
把她关起来就好了。
所谓温柔,无非是装饰得人畜无害一道陷阱,好哄骗天真无邪的白兔步步靠近。
白梨儿托着腮笑了这醉鬼半天,一只手搭在桌沿,将自己撑了起来。半个身子越过了中轴,油灯本点在一侧,被她宽大的衣袖遮了,连着韩修也被罩在阴影中。
车厢不宽,靠近时,能嗅到韩修身上淡淡的酒香。她半个身子撑起,低头,恰好撞进韩修漆黑的瞳孔里。或许是喝醉的缘故,靠近了才发现他呼吸有些混乱。
这么近的距离,呼吸交缠一处。
水杏般的眼眸忽闪忽闪,醉人的女儿香引诱着人往前。
韩修几乎克制不住,喉结动了动,接着伸手摁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刚才,她摸黑探向了他的蟹灯。
果不其然,妖冶的笑凝滞,白梨儿赌气道:“放手。”
韩修半仰着头看她,下位者竟敢霸道:“我的。”
白梨儿正拿着蟹灯的灯笼杆,见硬拿不行,声音软襦道:“让我看看,它到底有多好玩,你守得这样紧。”
韩修低头,竟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我的。”
“你!我买的!”白梨儿自己挑起来的玩闹,又好气又好笑,她看韩修的侧脸认真又固执,左右是不让她碰这灯了。
微醺的韩修也有理由:“梨儿可以玩自己的。”
他还敢提这个!白梨儿微嗔道:“你把我的灯烧了!”
韩修想了想:“怀瑾哥哥买的烧了,还有其他哥哥,云哥哥,月哥哥……”
白梨儿哭笑不得:“醉鬼!我哪有这么多哥哥,要是叫哥哥就行,你把灯给我,我叫你韩修……”
“哥哥”两个字还未吐出,韩修突然抬手,遮在她眼前。
或许他是想捂着她的嘴,好让她莫往下说……
可他遮的是眼睛,白梨儿在昏暗中眨眨眼,睫毛似乎挠刮到了他的掌心,他倏忽就收回去了,重见光明,他侧对着自己,被酒腌得通红的脖子已烧到了脸颊。
他沙哑着声音说:“你已经叫了他哥哥,我不要。”
什么跟什么?白梨儿云里雾里地坐了回去,他到底被灌了多少酒,瞧着后劲不小,越晚越晕乎了。
她看着他两只手郑重其事将蟹灯又摆回原位,顿了下,放远了些,像怕她来抢。
“韩修,你明天就要去翰林院上任了吧?”
“嗯。”
“以后说不定我们能经常碰面。”
“为何?”
嫁入了皇宫,可不是能经常碰面么?
她两手交叠在桌上,伏了上去,半睡着问:“前阵子发生这么多事,你会害怕吗?会不会想,事情或许无法圆满解决。”
她问着韩修的事,实则说的是自己的事。前路一片茫茫,她不知如何是好。
“会解决。”韩修道。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魔力,令人相信他总能轻易地从任何困境里脱身。
要是我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白梨儿有些累了,眼皮渐渐沉重。
迷离中,温热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温柔地抚平她梦里的不安:“什么都不会发生。好好睡吧。”
白梨儿睡眼朦胧,隐约看见韩修掀开了车帘出去。
可她实在太困了,很快又睡了回去。
韩修提着蟹灯和面具在原地站了会儿,目送马车离开,预备进深巷。此时他注意到巷子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顿了下脚步,继续往漆黑的巷子里走。
没走多远,料想中的人便从不知哪个角落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这就是你受的孔孟教诲吗?”
韩修颔首:“白将军见谅,适才在宴会上碰巧遇见梨儿,她见我有些醉意,不忍我一路走回来,才捎上了我。”
暗处出来的正是白崇。从皇宫出来以后,他便直奔韩家,没想恰好看见此人从自己女儿马车上下来。
黑灯瞎火,狭路相逢。
白崇身材高大魁梧,随便就将韩修的路堵了。他没有往下问话,韩修似乎也并不着急,站在原地,等着他让开路来。
白崇没头没尾便问:“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剧情写早了,迅速改掉!
韩修:老婆给的礼物,老婆也不碰!
梨儿:嫁人不如上班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