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一片云遮月,黑夜如幕,伸手能吃五指。
白崇看不见韩修是何表情,但耳朵敏锐地听到他的呼吸突然变得绵长。
人在紧张或是害怕时,吸气与呼气间会有短促、不平稳之象。除非经由训练,譬如他的白家军,千锤百炼、身经百战,能悄无声息杀敌于睡梦中。
而在等待已久的猎物抵达眼前时,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展示前所未有的耐心。接着拉满弓弦,此时的气息必定绵长无比,目不斜视等待猎物进入射程,一击必中。
白崇疑惑地皱了眉。韩修一介书生,年方二十一,哪来这种老谋深算的心境。
来之前他想,他能听到的无非就是愿意、不愿意两种答案。
韩修初入官场,对朝政应当一知半解。此时最好下手,他要是稀里糊涂点了头,白崇就去请媒人,趁着圣旨未到先斩后奏。以后的事……以后另说!
要是不愿意就拉倒。无非就是他和夫人看错了人。早些回去洗个热水澡,忘了这文弱书生,另想主意。
但此时此刻,他隐约感觉,韩修能带来别的惊喜。
气息的尽头先是困惑,韩修问:“琼林宴时,白大人特意找下官问了家境平常,可是为了问婚嫁?那为何时隔半月,白大人才来?”
他记性倒挺好。白崇直言不讳:“舞弊案满城风雨,万一你的官职掉了,老夫就不必走这一趟。”
韩修长舒一口气。
前世没有舞弊案的事,白崇在琼林宴之后不久就找上了他。
多了这波折,以韩修对白崇这位“政敌”的了解,再山穷水尽,他都不至于慌不择路,他猜测白崇在等事件过去。猜归猜,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韩修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乎心里悬了半月之久。
侥幸是猜中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如此,还以为白大人后悔了。”
这是有戏的意思?白崇眼前一亮,但嘴上没个轻饶:“愿意不愿意你给个准话。我女儿谪仙人物,媒人来了好几拨了,你要是个瞎眼的,我就去应别家。”
“……白大人,借一步说话。”
***
晨曦初露,雕花檀木床上罗帐悄悄。
帐中的人辗转了一夜,夜半才得安睡。隔着一层纱,曼妙的身姿盈盈而卧,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不知是冷,或是做了噩梦。青丝散乱,些许垂在裸露的肩上,肤白如凝脂。
“小姐,可是醒了?”帐外,侍女试探地问。
“什么时辰了?”白梨儿困得不愿睁眼,只将冰凉的肩膀缩回温暖的被窝内。
“寅时过半了。”
“太早了,不起……”
白梨儿懒声应答,心想侍女们今天胆子忒大,怎么早早来催她了。
侍女支支吾吾:“可是,小姐,宫里来的刘嬷嬷已经等候多时了……”
刘嬷嬷负责储秀宫秀女的教习,已有三十余年经验。
自掌事以来,无论什么品级的妃嫔都得先过她这一关,包括当今皇后娘娘。户部奏准的秀女名册,论相貌、才情、品性,上佳者多如牛毛,以至于看得疲乏。偏偏多数都有世家小姐脾气,尤其不乏顽劣的,以为凭着真性情就能博得皇帝青睐。
只有一部分聪明的,知道仰仗她刘嬷嬷的教导,才能迈上赢得圣宠的第一步。
白崇之女白梨儿,脸蛋出众、身段风流,莺声燕语,跟传闻无二般,确实是个美人。
但却只是个皮相美人,骨子普普通通,又与下人有说有笑,毫无主子气度。瞧着有玉色,怕只是块不值钱的顽石。
刘嬷嬷心里冷笑,面无表情道:“接下来五日,奴婢负责教导白小姐宫里的规矩。后宫嫔妃寅时起,卯时准时向皇后娘娘请安,凡有耽搁,先治奴才失职。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白小姐耽搁了半个时辰,小红小柳,好好掌掴这些不懂事的侍女。”
帐中的人支起身来:“等等!”
接下来就该发怒,质问刘嬷嬷一个外来的下人,凭什么动她房里的人。刘嬷嬷心里门清,传说白梨儿娇蛮任性,想必脑子聪明不到哪里去,所谓率真,无非就是蠢笨罢了。
“刘嬷嬷是来教规矩的,我也好,侍女们也好,都是第一天学。”白梨儿语气有些薄怒,但克制住了,“要是懂了规矩还犯错,才是该罚。”
刘嬷嬷略有些惊讶,她竟然控制得了脾气,还懂得游说自己。看来她没有自己想象中来得笨。清了清嗓子,刘嬷嬷道:“白小姐既然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主子梳洗?”
白梨儿从没见过这样冰冷又没有人情味的人。
刘嬷嬷领着两个宫女杵在一边,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审视的视线令人极不舒服。
她暗自咬牙。
宫里派来的,就是要回去复命的,禀报给不知是皇帝还是皇后,由着性子来,怕会给爹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这个刘嬷嬷折腾。
所谓规矩,是要从走路这些小事从头学起。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女人,就是要弱、要柔,尤其是皇上的女人。”
“皇上日理万机,身体操劳,正需要后宫妃嫔似水柔情来抚慰。”
“白小姐空有张漂亮脸蛋,不会笑,就得不到给皇上侍寝的机会。多好的水蛇腰,失了妩媚,就是根枯柴。从现在起,白小姐要学着一颦一笑都要有惹人怜爱的妩媚。”
“女诫有训,妇德为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妇德……”
这些紧箍咒般的话,一遍又一遍在白梨儿耳朵边响起。
她原以为学堂的夫子最是烦人,和刘嬷嬷相比较,简直小巫见大巫!皇帝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竟连走路都有对与不对。
一连几日的训导,刘嬷嬷感觉到将军的女儿,身子骨是比其他女人好些,有时一整日练下来,她都有些乏了,而白梨儿听到“今天到此为止”时,还能精神抖擞去找她娘亲撒娇,比白天苦练时生动活泼了百倍。
这是她最不愿看见的。
她要白梨儿背女诫,一字一句,烙在心里,要她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身为女人的桎梏。白梨儿脸色越黑,越有狂躁的前兆,越是不能请饶她。她的职责就是把漂亮的野猫,剪了锐利的指甲,乖乖巧巧送到皇帝的怀里。
“白小姐要是能熟练背诵女诫,就提前半个时辰结课。”
“真的?!非得是女诫吗,背诗赋……”
“女诫是根本,不仅要背,还得通晓其理。”
刘嬷嬷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冷笑,这野猫怕是要费好一番劲,才能变得乖巧。令她吃惊的是,她才说完,白梨儿竟在她面前一字不落背了全篇。
自己还没把书给她呢。刘嬷嬷狐疑:“白小姐先前读过?”
白梨儿鼓着小脸:“你天天在我耳边念,就那几行字,随便都记得了。”
刘嬷嬷随便抽了一句:“‘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物私事,不辞惧易’是何意?”
“身为女子呢,应该要晚点睡,早点起,日夜操劳而且还不能抱怨。要亲自料理家里的事情,难的要做,容易的也得做。”白梨儿随口回道,一字一句答得恰到好处,说完两眼发亮,“我能出去玩了么?”
“你!冥顽不灵!”刘嬷嬷却是扎扎实实气着了!
书是背了,人却还是那个人。
这是刘嬷嬷训过的女人里最为棘手的一个。
入夜,浴池里洒了桂枝、红花与月季,蒸腾的热气与香气袭来。
白嫩的足尖点了点水,热气将肌肤蒸得粉嫩,水温刚好。繁复的纱衣由两名侍女褪下,洁白无瑕的身体片刻入了池子。虽只有片刻,恰能窥见肌肤如何娇嫩、纤腰如何细滑。
白梨儿感受着热水的包容,舒适得叹了口气。想到白日如何,这片刻的休息真是苦中作乐。她气若游丝地问:“我练了几日了?”
左边的侍女叫挽风,替她将肩上的青丝挽了,用皂角擦了,轻柔地洗:“回小姐,已经过去三日了,再有两日,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两日……”白梨儿脸上的轻松却垮了下来,“哪高兴得起来。等她训完,估计就要等着圣旨宣入宫了。还没进宫呢,就管这管那,谁知道进宫了以后还有什么事等着我。”
绿苑替她浇着水:“兴许宫里的人,都比刘嬷嬷和善多了。”
和善?这倒是,谁比得过她老人家那张冷脸。几人对视,不约而同都低声偷笑了起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红小柳推了门,刘嬷嬷竟直接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圆滑的挑杆。
白梨儿皱了眉:“刘嬷嬷,白天已经练完了,总不能洗澡还有规矩要教吧?”
刘嬷嬷堆着冷脸:“礼部过几日就要拟进宫的日子,在那之前,奴婢要先掌眼。白小姐身上如果有些小伤,小痕,就得趁早用药,免得污了圣上的眼睛。”
一点小伤疤就能看瞎了那老皇帝?白梨儿在水下捏了捏自己,忍着不骂人。
也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现在却一糸不挂,站着任人打量。
白梨儿耳垂通红,心跳羞得加快,眼睛跟着挑杆,拨了她的湿发打量完后面,又转悠到前头。心里正骂着呢,一抹凉意突然拨弄过来!
她两手抱着自己跌坐回水里,急道:“你碰哪里呢!”
水杏眼氲氤着脉脉春水,一丝羞意,无限妩媚,湿发护不住吹弹可破的肌肤,这番美景倒是比白天训时,赏心悦目多了。
虽说对白梨儿有些偏见,但刘嬷嬷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尤物。她将挑杆交给宫女,一边道:“形状是极美。不过,白小姐的小衣该换大一些了。”
她一走,白梨儿只觉得热水浇在身上都是凉的。
她真得要嫁人了。
中间见了一次白崇。
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和亲爹多亲昵,想到能聚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十分不舍,攥着白崇的手小声哀求:“爹,你带我出去吧,女儿在府上要闷坏了,每日都要笑,我脸都僵了。”
白崇心疼地揉了揉女儿的头:“过两日秋娘山围猎,爹带你一起去。”
围猎,以前央求着白崇带她去,可他从未同意过。
不知道是不是怕她不小心受伤。她明明不是瓷器做的。
本来想着能去街上逛逛就心满意足,没想到能在进宫前,凑着以前凑不上的热闹,白梨儿杏眼放了光:“要去!”
她爹前脚刚刚离开正厅,刘嬷嬷道:“白小姐既然决定参加围猎之宴,今日起,每天要多练一个时辰。”
“你不讲理!”白梨儿忍不住了,“先前你说只教我五日,围猎本就排在之后,凭什么每天还要给我加练?”
刘嬷嬷惊讶:“白小姐难道不知,秋娘山围猎时,皇上会亲临现场?”
白梨儿如遭雷劈。
什么?!
***
春狩秋猎,康王朝一年分两个围猎季,春狩的围场建在秋娘山。
兵部早早派了人布围。山雾缭绕,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下,慌不择路的獐子、野兔等便进了围场。
天还蒙蒙亮,观猎的队伍就已出城。
猎旗翻飞,天子在华盖下,身后跟着妃嫔与一些文官的车马。碧空万里,苍鹰盘旋,众人心情雀跃,尤其在听到了如雷的奔马声之后。
遮天的白旗走旁道而过。
数千铁骑,风驰电掣,康王朝的围猎能手都在其中,带上了最好的弓、最利的箭,英姿飒爽,吆喝着一较高下。
白崇落在最后,跟着辆马车,抵达观猎台后,从里面牵着个美人下来。
美人身姿曼妙,肤光胜雪,如朝露般娇嫩,发饰随着生莲的步姿一步一摇,一衾石榴裙妒杀粉黛,娇美无匹,正是他的女儿白梨儿。
“白将军年年都把女儿藏得紧,今年怎么舍得带出来了?”
“凉州美人,花根本艳,猎旗之下竟能见着如此艳色,不知道多少少年郎今天要争抢着出风头,博她一看呢。”
猎旗下,苏怀瑾正和韩修说话,听得声音,朝观猎台看去。一抹红艳抢入眼帘,苏怀瑾看痴了:“这竟然是梨儿……如此装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紫袍俊美,黑衣风流。两个风流儿郎策马而立,皆是猎装打扮,背着长弓箭囊,窄袖衣干练无比,勒着骏马。何尝又不是观猎台小姐们眼中一道风景。
韩修远远看着娇艳的人,纤腰不堪一折,看得他眼眸无限黑沉。
她恰好目送白崇拍了黑马立于他身前,不经意间,似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满是困惑,像在问:书呆子是去当猎物的?
作者有话要说:韩修:老婆对我有亿点点偏见(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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