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心不在焉地熬到闭馆,回到南斋,屋内没有晏长华的身影,只有两碗早就没了热气的茶汤依偎着站在那瓶红莲旁。
苏襄每晚都要熬煮一锅茶汤,愿意喝的就自己去茶房盛取。苏襄是个既风雅又务实的人,他喜欢在安神的药材中加入不同的干花或者鲜花,既增色又添香,满满一大锅却总是供不应求。
韩昭每日晚归,却总能喝上一碗。他上手捧着茶碗,碗壁微热,胸中那一股闷意被暖化了一些。
他喝完茶汤,去了盥房洗漱,回到房间,晏长华还没回来。
自从封映帧答应教晏长华习武后,他是晨也练,晚也练,竟比读书还上心几分。两人虽住一室,一日相处的时间却没有多少。
晨起,自己晨起温书,他随封映帧习武,经义课上,两人座位隔得远,骑射课又不在一组,晚间他们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韩昭仔细盘了盘两人的时间,发现除了能一起吃三顿饭,在寝舍闲说几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少,若真论起来,在书院里与晏长华相处时间最多的竟然是裴勋和秦航。
一灯如豆,孤影映映。
韩昭回忆杨勉对他说的话。
他爱晏长华吗?
前世,他从成年后就没有过空窗期,他名校出身、样貌身材俱佳,后来创业成功,漂亮年轻的男孩对他更是趋之若鹜。他有做海王的资本,不过他对每一任男友都很忠贞,最可笑的是被戴绿帽子的人往往是他。成年的世界要照顾对方的体面,他不会歇斯底里地质问,只会期待下一个男孩视他为唯一。
他的前任都曾眼泪迷蒙地问他,爱过自己吗。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没有给他思考的空隙,他有生理的欲望,他有占有的欲望,他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所以他不断地接受扑向他的爱意。
他不知道自己爱没爱过那些男孩。
金钱、情话、温柔,他都不吝啬,他跟年轻美丽的男孩调解自己的荷尔蒙,满足互相的欲望。
这些难道不算爱吗?
韩昭觉得他对每一个前任都爱过,都付出过真心,但前任对他的爱嗤之以鼻。
那到底什么是爱?
他对晏长华就是爱吗?他跟原来的那些男孩有什么区别?
“咿呀”一声,门扉轻开,晏长华回来了。
不知道封映帧在教他什么,只见晏长华面颊绯红,三千发丝都被汗水打湿,薄薄的夏衫也洇湿了。
“你回来了!”晏长华眼睛亮晶晶的,拿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汤喝了一口,“文进,这碗多的才是你的,下次别拿错了。”他见韩昭睡眠不好,每晚守着商卿的锅子,准时准点地去盛茶汤,今天耽误了一会儿,锅里没剩多少了,便有一碗盛得少了些。
韩昭淡淡回了一个“嗯”字,也不看他,只盯着书看,似乎要将那书盯出一个洞。
今日苏襄煮的是合欢茉莉菖蒲茶,晏长华看着汤里漂浮的细小的雪白花瓣,一口气将剩下的茶汤全给喝了。
他嫌晚间起夜麻烦,但今日这汤用了自己送的茉莉,麻烦就麻烦吧。
晏长华扯了扯黏腻的衣衫,他素来爱洁,受不了身上有一丝脏污,赶紧拿了干净的内衫去了浴房,待他把自己洗清爽了已经二更半了。
晏长华蹑手蹑脚地进门,见韩昭正专心致志地温书,自己也拿了书坐在床上温习。
这几日刚开始习武,封映帧给他制定了详实的计划。封映帧这人也实在,从基本功开始教,并不是只教花架式。
他现在每日都在练最基本的腿功、腰功和肩功,第一天练完感觉良好,但第二天起身时感觉全身被车碾过一般酸疼,这几天习惯了,第二天起床反而神清气爽。
晏长华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捧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坐在床上睡着了。
夜阑人静,只能听见窗外蝉鸣。
韩昭双眼注视着那本早已捏皱的《诗经》,耳朵却不肯放过对床的动静。他装模作样地抬头研墨,眼睛余光却不自觉地投向对面。
虽说入了夏,夜间不算冷了,但这毕竟在山上,他怎么敢就穿着一件寝衣也不盖被。
韩昭微微蹙眉,放下墨条,轻步走到晏长华床前。
三千墨发垂落在床间,单薄的白绢寝衣包裹着微微起伏的胸膛,却没有遮住纤长白皙的脖颈。
韩昭将他手上的《礼记》抠了出来,托着他的头轻柔地放在枕头上,又扯过旁边的被子将那一片雪白遮得一丝不漏。
韩昭伫立良久,静静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喉间微微滑动,他握紧了双拳,长叹一声,还是转身回了书案前。
夜间,晏长华果然还是被那一碗茶汤给憋醒了,等他放水回房,见韩昭又枕胳膊趴在书案上睡了。
晏长华举着灯烛,捻手捻脚地拿了他的外袍盖在韩昭身上,他本来打算抽出韩昭手中的兔毫,韩昭却动了一下,朝下的脸突然面向他,把他吓了一跳。
他知道韩昭睡眠不好,若是中途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用手捂着烛火,生怕煌煌烛光将他刺醒。
他瞥见书案上的茶碗,残汤上漂着几片细白的花瓣。
晏长华不知想到什么,嘴唇轻咬,眼神飘忽,见门窗都关紧了,又看了看韩昭紧闭的双眼。
刹那之间,他低头在那两瓣温热的嘴唇啄了一下,只是太快了,他似乎没有尝到自己想象中的茉莉味道。
晏长华捂着灯烛,昏黄微弱的灯光映着自己绯红的脸颊,他垂眸见那浓密的眼睫纹丝未动,乖顺地扫着眼下肌肤。
他将灯烛放到远处,用手撑着书案,低头将自己的唇瓣贴在了那片温热之上。
明明自己只贴了两个瞬息,却感觉喘不上了气了。
晏长华快步回到床上,用被子捂着自己憋红的脸。
这样实在是太过轻佻了。
不过终于尝到了自己夜夜梦萦的茉莉味道。
翌日
上午照旧是郑讲书的经义课,不过今日是郑讲书最后一日上课了。
原来这仙鹿书院跟别处书院不一样,每一科都是由不同的大儒来讲学。
韩昭心想这不跟大学上课一样吗,集百家之长,分科教学。
郑讲书今日并没有讲经,这《尚书》的内容他早已讲完,也没有让他们清谈辩论,只是让学生们听他抚琴,又讲了一些自己年轻时在外面游历的趣事。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对那大好山河心驰神往。
快到下课时分,温如成来了明理堂。
“监院。”众人皆起身作揖。
温如成来明理堂只为宣布一件事——选龙舟队。
每年的龙舟赛是灵州的一大盛事,除了灵州城里的居民,连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来凑热闹,各个书院、官学、民间自发组织的龙舟队会齐聚碧澜池一决高下。
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离五月初五也不远了。
众人听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特别是灵州本地的学生,那碧澜池的龙舟赛是何等场面,寻常人根本参与不了。
温如成见孩子们眼睛晶亮,都在谈论要如何夺魁了,抚须笑道:“我们书院重在参与。”毕竟仙鹿书院上一次在龙舟赛上夺魁已经是二十七年前了。
灵州本地的学生都了然,仙鹿书院虽然在桃李界一骑绝尘,可在龙舟赛上一直是倒数,若不是凭着书院的名望,早就被踢出碧澜龙舟赛了。
“我们虽不指望夺魁,但仍要竭尽全力去争取。”温如成正色道,又借着龙舟一事输出了一番为人做事应当勤勉的人生道理。
“监院——”郑讲书笑道:“现在还是我的课堂,您可不要占为己有啊。”众人闻言都附议。
温如成笑笑,也不说教了,只接着说龙舟赛的事儿。
龙舟赛二十一人为一队,二十人划桨,一人击鼓领头。
这可是在灵州城露脸出名的好机会,不论名次如何都能参加官府牵头的端午宴,能参加端午宴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就连南安郡王都会露脸,这谁不想参加啊。
南斋一共五十人,这样便有二十九人不能参与。
温如成应对这件事经验老到,只说这参赛人员由骑射课的先生按照平日上课的表现决定。
众人一听,有的悔之不及,有的面露喜色。
这天道酬勤,永远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体现出来。
想来温如成早就跟齐午通过气了,下午刚上课齐午便雷厉风行地宣布了龙舟队的名单。
从这节骑射课至龙舟赛,选上的人只上前半程课,后半程就去棂星池练习划龙舟,剩下的人后半程就由他亲自教习。
齐午综合考虑了各方各面选出了二十一人,这二十一人均是身量高挑,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譬如封映帧、裴勋等人。
韩昭这种身量高挑但有旧疾的,陆宾这种学东西快但力气小的,晏长华这种表现良好但过于纤细瘦弱的 ,齐午都放弃了,倒是把谢少寅这种经常逃课但是长得高,身体好的给选上了。
齐午还考虑到这二十一人里面大多数人骑术都还不错,缺了后半程课也不会对他们自身有太大影响。
众人各司其职练了一下午,晚间到膳堂吃饭时才再次碰面。
谢少寅瘫在桌上,连饭都是沈符给他端来的。
“少寅兄,这划龙舟比骑马还累吗?”晏长华看着连手指都不愿动弹的谢少寅,疑惑道,“我看丹臣兄和元殊都......”
他看了看坐在远处的裴勋和自己左侧的封映帧,他们两人感觉不是很累啊。
谢少寅依旧瘫着,不顾礼仪,恨道:“我是他们那种武夫吗,我这手是拿画笔的手,不是拿桨的手!”
“行了行了,起来吃饭。”沈符将筷子都给他摆好了。
谢少寅却摆了摆手,这人呐累到了极点是吃不下饭的。
“少寅,你多少吃些吧,元殊说我们吃过饭还要再练一会儿。”封映帧在旁边提醒道。
韩昭闻言有些吃惊,他觉得书院参加这龙舟赛就跟文科班硬让班里男生参加运动会所有男子项目一样,都是凑数的,裴勋这么认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啊——”谢少寅烦躁地直起身,咬牙切齿道:“裴元殊,我跟你势不两立。”作势就要过去掐死裴勋这个杀才。
“行啦 ,吃饭吧你,你还拗得过他?”沈符嗤道。谢少寅狠说了两句“交友不慎”,坐下慢慢喝起汤来,平日里他觉得寡淡如水的汤今日喝起来倒是清爽。
听封映帧说裴勋毛遂自荐成为了龙舟队的队长,沈符闻言笑道:“他倒是会选露脸的时机。”
众人不解,这裴府的公子还需要露什么脸,就连那挤破头的端午宴他也是可以随父兄参加的。
沈符给众人解释,就算清贵如裴家,家里都有本难念的经。
原来是裴勋大伯家的两个哥哥惹的祸。这两人都出身仙鹿书院,刚过弱冠就考中两榜进士,他家二哥甚至还是当年的探花,他这两个堂兄颇负盛名,称为裴氏双璧,连在京城的裴氏大房都眼馋。有这么出色的侄儿,裴勋父亲自然对他寄予厚望,可裴勋却不似两个兄长那般会读书,裴父自然就对儿子没什么好脸色。
“元殊不过是想在他父亲面前露露脸罢了。”沈符叹道。
韩、晏、封三人一听,互相对视一眼,原来这不可一世的裴勋背后还有这种悲戚的密辛。
“就你嘴碎,小心他知道了撕烂你的嘴。”谢少寅笑得不怀好意,瞄了一眼沈符的汤碗,沈符哼笑一声,将自己的汤碗移到了谢少寅面前。
众人吃完饭结伴回到南斋,见江岚竟候在门口。
“江岚你怎么来了。”谢少寅惊奇道。
“属下是来替主子送东西的。”
谢少寅一眼就看到了随行小厮手里的那把红莲,心如明镜。
“这是主子新得的砗磲料和石青料。”江岚打开手上提着的大木盒,里面装着两个小瓷罐。
谢少寅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接过盒子,这画料贵比黄金,有市无价。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腿酸脚软,拔腿就跑进南斋,给两罐画料寻归置的地方。
沈符见状笑道:“福王殿下又给含臻送东西了?”
“确实是殿下派人从上京送来的,”江岚回道,又让小厮拿来一个茶笼,“这是顾渚紫笋,主子说这次他拢共就得了一斤,让公子你省着些喝。”
这顾渚紫笋乃是贡茶,是茶中极品,有价无市。
“替我谢谢你家主子和福王殿下。”
韩、晏、封三人在旁边听着,只觉得这远在上京的福王真是疼爱外孙,得了好东西忙不迭地就要送来。
“晏公子,我家主子也有东西送与你。”
韩昭早就看到了那抹刺眼的红色,双拳紧了紧,默默进行了几轮深呼吸。
晏长华也看到了小厮手上抱着的红莲,“江侍卫,你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给小郡王。”说着就小跑进了南斋。
好个采兰赠芍,你侬我侬。
韩昭一掀衣摆,疾步回了房间,看着桌上开得正盛的红莲,一股怨怒之气翻涌上来,只想将那瓶子摔个稀巴烂。
最终还是理智拉回了自己,他不过只能狠盯那抹赤色,妄图用眼刀杀死那抹生机。
晏长华拿了自己早就写好的信笺和从安合带来的炒米茶。
他不知道江含臻喜欢什么,但这炒米茶是他最喜欢的小零嘴,送友人当然要送自己觉得好的东西。
“这炒米茶是我家乡的特产,”晏长华将那一大罐子交到江岚手上,“用水一冲便可以吃了,若是有蜂蜜和果仁,加一些进去会更香。”
江岚笑着答应了,看着怀中沉甸甸的陶罐,可怜这俊俏小郎君的一片情意喂了狗。
作者有话要说:呜呼,这几章写我们小昭吃醋和内心戏写得我脚趾扣地。我真的发现我只会写流水账......容我发下疯,感情戏好难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是感情流废物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