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要不我先把东西给您送到书院去？”五福看着唐记门口长长的队伍，将小板车停在路中间。

韩昭走到队伍最后，给了他两个钱，让他到旁边的水店等他。

今日韩昭在房中温书，周掌柜派了店里的伙计五福来寻晏长华。

晏长华赴约去了，他跟着五福到了晏家的铺子，周掌柜把单子给他，让他清点从安合送来的东西。

一口大木箱，装的都是些夏日里日常用的物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里面最打眼的是两匹料子。

暗红的锦缎漾着丝滑的光晕，精美的缠枝莲花暗纹忽明忽暗，低调而华贵。

韩昭一看便知是晏长华说的贡锦。

周掌柜让五福推车送韩昭回书院，在路过唐记糕饼铺子时，韩昭被香甜的气味缠住了脚步。

又听五福说这唐记是江南地界上首屈一指的糕饼铺子，大成朝有了多少年，它就开了多少年，相传这老板的先人原来是在前朝御膳房里当值的点心厨子。

晏长华爱吃甜糕，碰上合他口味的就是被采星拦着也要偷着多拿两块，每次吃完，眼睛笑得弯弯的，很是可爱。

韩昭便想着买些回去让晏长华也尝个新鲜。

五福拿了钱，高高兴兴去了隔壁的水店喝饮子。

韩昭站在队伍最后，夏日炎热，忍不住展开折扇扇风。

他本就生得高，又是书生打扮，白面青衫，俊秀温文，惹得好几个路过的娘子媳妇红着脸偷看。

韩昭逡巡半晌，也没见有黄牛，便歇了花钱买便宜的心思，老老实实排起队来。

“小郎君你再扇大些，老妪也好蹭个凉风。”排在韩昭前面的老妇人转身笑眯眯地说道。

韩昭见她身子都有些佝偻了，还在烈日下排队，生了恻隐之心，手腕转动的幅度更大了些。

老妇人是来给小孙子买糕的，见这后生心善，便跟他闲话起来。

老妇看他像是个读书人，又见他穿着绸缎衣裳，问他为何不派个小厮来买东西，非得自己在这儿苦晒。

韩昭涩然一笑，不作回答。

老妇人见他不说话，眼角眉梢却含笑，心中明了，低声笑问道：“小郎君可是给哪个相好的买的？那小娘子是哪里人士，今年几岁，我认识个蛮好的冰人，要不让她给你说合说合。”

“我都成婚一年了，哪里有什么相好的。”韩昭赶紧搪塞过去，千万别再给他乱点鸳鸯谱了。

“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手脚倒是麻利。”老妇人惊道，又转念一想，这般体贴心善的俊俏儿郎哪里还留得到二十，早就被有心的人家给抢了去，笑道：“小郎君是给娘子买糕饼的吧。”

韩昭闻言浅浅一笑，略点了点头。

老妇人见他害羞，笑道：“你倒是会讨人喜欢，我听你口音不是灵州本地人，想来也是头一回来唐记吧，这唐记百十种糕点，你到时候莫挑昏了头，你给我说说你家娘子的口味，我给你挑几样，免得走了弯路，惹了娘子不快，夜间被踢下床。”

韩昭闻言连声感谢，将晏长华的喜好说与了老妇人。

晏长华好吃甜糕，什么栗子糕、玫瑰糖糕、桂花果馅饼，来者不拒，背着采星偷吃，小猫刨食似的吃法，一下午能吃两盘。

但那酸的山楂糕，泛苦的绿豆饼他也吃得下去，韩昭不免摇头轻笑，他倒是好养活，不挑食的小猫儿只要有糕点吃，便笑吟吟的。

排了小半个时辰，韩昭终于进店，在老妇人的指点下买了银丝卷、琥珀莲子糖、桂花茶饼、蜂蜜芡实糕、蜜汁牛乳糕、荷花酥、芝麻核桃酥、红豆饼......一共十六样糕点。

老妇人见状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这小郎君只会挑几样买，没想到他竟将她方才说的花样全都买了，这得花多少银钱啊。

她疼爱自家的小孙子，每次也不过买两三样，这小郎君倒是个宠妻的痴情种子。

“小郎君，你娘子再爱吃，三五日也吃不了这许多，到时候吃不完都糟蹋了，白瞎了银子。”老妇人担心道。

韩昭笑笑，只说想让他家娘子每样都尝个鲜，不拘多少银钱。

他现在手上不缺钱，在去云州的路上，晏海给了他一张五百两银票，算作考察云州的辛苦费，还有种植、选果、晾晒咖啡豆的授课费。

周幽王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唐皇为杨妃一笑，万里送荔枝。

他不过就买了几样点心，想见见小猫儿餍足的笑，哪里就浪费糟蹋了？

老妇人一听，只觉这小郎君是个败家子，宠娘子也不是这么个败家法儿，拿着自己的纸包走了。

那看柜的伙计是个有眼色的，听完两人对话，见韩昭买得多，便拿出一个竹篾篓子，火急火燎地去后面柜子里翻出往年没用完的同心结绦子挂到篓子上，又让包纸的伙计把韩昭的纸包全部用红绳系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篓子里。

韩昭见他上道，顺手给了他两个钱当作那红绳和同心结的回赠。

韩昭提着篓子走在路上，想象晏长华看见这些糕饼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

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

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双骏大车，停在五福后边，帘子掀开，竟是谢少寅。

“哟，文进兄久不入凡尘，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啊。”谢少寅见他提着篓子从唐记出来，身后又有仆从推车跟随，想来是买了不少东西要回书院，“这都快到晌午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咸宜楼吃个酒？”

他见韩昭脸上起了薄汗，现下日头毒辣，他身子弱，又没马车，吃过酒饭顺路送他一程算了。

“不必了，我赶着回去温书。”韩昭笑着拒绝了。

对他来说，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今日下山拿箱笼买糕点，已经花了大半日，若是再跟谢少寅他们去吃酒，下午也就荒废了。

“不识好歹。”一道冷哼从车内传来。

韩昭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是裴勋。

裴勋从车内探出头来，讥讽道：“少寅，人家文曲星下凡尘，自然是要饿其体肤，你我这等酒囊饭袋哪里懂得。”

这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韩昭知他还在生晏长华的气，所以连带着也不待见自己。他懒得与裴勋置气，只笑着跟谢少寅告辞。

刚走了两步，才想起这箱中的贡锦。

“元殊，这是紫英答应你的两匹贡锦，今日拿了带回家去做两身骑装，入秋穿正好。”韩昭让五福将箱笼打开，将那两匹料子送过去。

裴勋闻言还有些懵，经过谢少寅耳语提醒，这才想起他与晏长华开学时的赌约。

他早就将这两匹贡锦忘到九霄云外了。

韩昭见他一脸懵相，心中明了，暗忖这人虽爱拈酸吃醋，倒不是个记仇的主儿。

本来还想借着贡锦劝他两句莫与晏长华置气了，现在看来，过不了多久两人又会和好如初。

谢少寅笑着接过五福递过的贡锦，随手放到车厢内，笑道：“按理说这料子该紫英亲手赔给元殊，你这姐夫倒是会给他省事。”

韩昭闻言，眼神一沉，他也不想越俎代庖，只是人家今日赏莲去了，哪里有时间料理这些琐事。

“他应小郡王的约，去南安王府游船赏莲去了。”韩昭酸溜溜地冒出一句。

谢、裴二人闻言，相视一望，面色不虞。

“文进兄，我和元殊有事先走一步了，改日我再请你和紫英一起去吃酒。”谢少寅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扬长而去。

韩昭还没来得及道别，被马蹄激飞的扬尘呛了喉咙。

日头越来越盛，韩昭背上汗津津的，也不赶路了，随便找了一家食肆坐下，点了一碗小馄饨，让五福去叫了一辆马车来，两人坐马车回了书院。

到了书院门口，守门人拦住马车，又见韩昭实在瘦削，便让五福将箱子用板车推进去，送到了便赶紧出来，不准逗留。

五福见书院规矩严，不敢拖泥带水，一鼓作气将箱子推到南斋门口。

两个负责洒扫的仆役见箱子沉重，抬手将箱子送到韩昭房中去了。

“来，”韩昭朝五福招手，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今日辛苦你了，等会儿回了城里去吃些酒饭解解乏。”

五福看着手里的银子，喜出望外。

他今日跑了一个来回，又没吃成午饭，刚才又费了一把子劳力，本来心里又气又累，上山时在心里早就将这姑爷的祖宗十八辈骂了八遍，现在看着雪白的银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角银子比他一个月的工钱都多，够给他婆娘添一身细布衣裳了。

待五福走后，韩昭也不拖沓，去茶房倒了一碗茶，回到房里便开始背书、做功课、复习、预习。

一个下午喝了三碗茶，书也看得差不多了。

韩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身体，合上书页，准备去膳房吃饭。

在路上碰到了陆宾、苏襄、杨勉，三人刚从藏书阁出来，四人同行去了膳堂。

路上他也不闲着，向陆宾请教了几个问题。

到了膳堂，他让添饭的嬷嬷只给他盛半碗，嬷嬷问他是不是苦夏，没了胃口，还劝他没胃口也要多用些。

他哪里是苦夏，只是为某人的糟蒸鲥鱼留些肚子罢了。

吃过饭，韩昭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藏书阁，而是留在南斋等晏长华。

日落西沉，他将《学记》、《儒行》各默了两边，晏长华还没回来。

咸宜楼生意火爆，想来那鱼要费些时间。

“紫英、少寅、元殊，你们回来啦，快些来凑个角儿。”庭中有人在玩叶子戏，正差人补位。

“改日改日~”

想来他们三人在咸宜楼碰上了，韩昭合上书页。

门扉大开，裴勋进房，还是大马金刀地坐在软凳上，谢少寅拉着晏长华进房，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韩昭踱步过来，眼神一凛。

穿着淡蓝绸衣出门的晏长华，现在却是一身雪青锦衣。

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块红痕。

胸中那股酸胀又翻涌起来，不过翻腾了片刻，便是锥心的疼痛。

他真是自作多情，大晚上饿着肚子等那劳什子鱼。

千等万等，等来一条被吃干抹尽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