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犹如浓浆,无声地在昧谷铺散开,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夜枭叫。
月光代替所有灯盏照亮前方的路。
临羡走到别院门口,步伐比他平日里的慢很多,霍兮和风小岚远远跟在他后头,见临羡看过来,两人屏住呼吸,用力点点头。
临羡将手贴在门上,莫名有点紧张。
这种安静的氛围难免让人觉得紧张,但又有点小期待,也许不止有点。
他一路都在想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很快就想出来了,明天是他的生辰。
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个,临羡的生辰在九岁以前还是过得相当隆重的,每到这天爹娘都会亲自下厨,做很多好菜送去南交的家家户户,换来别人对他的祝福。即使是后来战乱,爹娘没有闲暇再给南交百姓送去饭菜,他们依然记得临羡的生辰,所以每到这一天,临羡走到街上耳旁总是不乏祝福声。
临瑜和临怜也会对他非常好,起码绝对不会在这天骂他,还会提早很久给他准备礼物,那块临瑜亲手雕刻的玉牌就是证据。
关于礼物,临羡一直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他什么都喜欢,但也什么都无所谓,临瑜和临怜大概是发觉了这一点,又或者是觉得他长大了,不该用小孩子那一套对待他,在爹娘相继离世后,临羡再也没收到过礼物了。
等再长大一点后,他的生辰几乎都是在军营里过,跟兄弟们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没什么值得重视的。
但这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临羡确信,弈暮予一定在为他的生辰计划着什么,甚至为了拖延时间派上了霍兮和风小岚这两位演技相当拙劣的人。
会是什么惊喜呢?
临羡一点一点推开木门,听见吱呀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临羡确定,无论弈暮予给他准备了怎样的惊喜,他都会很高兴,只要是这个人,哪怕只是给他一个拥抱,他就能感到雀跃,如果是给他一个亲吻,他会更加开心。
但太好满足的男人未免有些掉价,应该矜持一点。
临羡默默嘱咐自己,可转念一想,也不能太矜持,不能因为猜到了会有惊喜就表现得很平静,得把握好度,最起码一定要哇一声,不然弈暮予觉得没意思,下次不准备了怎么办。
做好心理建设后,临羡反手带上门,深吸一口气,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往里走。
走出约莫十来米后,临羡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亮灯,但路却被照得明明晃晃,正在纳闷,余光忽然被什么闪了一下,他跟着朝一旁的树上看去,眼睛不由自主睁大了。
原本应该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树枝,此刻如同涌动的白浪,无数琉璃碎片串成串,缠绕在树枝上,在夜风的吹拂下一浪接着一浪,折射出月亮银白色的光。
越往前走,白色的波涛愈发汹涌,它们仿佛真的变成了滔滔不绝的浪,将临羡裹挟在一片清凉的海域之中,不断推挤着、簇拥着他加快脚步。
临羡跑了起来,心脏跟着狂跳。
月亮,他喜欢仰望月亮,也曾用很多个晚上细细观摩月亮的模样,但他从没见过如此充沛、充沛得令人双眼发涨的月光,那么肆无忌惮地侵占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让他像要飞起来了一样。
琉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临羡慢慢停下脚步,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在一棵硕大的绿树之下,无数琉璃碎片像是坠落的星雨,随风飘零。
寻觉站在弈暮予身边,为他撑着伞,细碎的星星在伞外噼里啪啦的落下,璀璨的碎光映出弈暮予含着浅浅笑意的双眸。
临羡看了他好久,恍惚间发现怎么也看不够。
原来只要见到这个人就足够了,比自己想的还要容易满足。
风声停了,寻觉移开伞,月光倾斜着洒在弈暮予的身上,将他的脸庞映得白皙而轻柔,临羡不由得朝他走过去。
这时,寻醒和寻熹捧着一个巨大的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盘子里的东西像是超大号甜糕,堆了三层,淋了蜂蜜,散发出香甜的味道,最上方插了一根细长的蜂蜡,点了火,发着光。
弈暮予小心翼翼接过“蛋糕”,走到临羡面前,温声说:“许个愿吧。”
临羡愣愣地看着他。
弈暮予忍俊不禁:“闭眼,双手合十,不必说出来。”
临羡乖乖照做,在闭上眼睛前他深深看了弈暮予一眼:“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是,”弈暮予颔首,“什么愿望都可以。”
临羡不说话了,闭上眼睛。
在他闭上眼的一刻,寻醒立即拍手领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寻觉和寻熹也加入进来,他们显然事先练习过,拍手的节奏卡得很好,唱得也不错。
临羡没料到有这个环节,睫毛抖了抖,但坚持没睁开眼,蜡烛澄黄的光将他的脸庞衬得格外漂亮,没有慵懒、没有俏皮,只有虔诚和认真。
这样的表情弈暮予在别人身上见过太多次,但在临羡的身上还是头一次看到,弈暮予看着临羡,边唱边笑:“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无论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临羡是一个平时都不怎么上香祈福的人,摸不准祈祷时间多长合适,就在心中把那一个愿望来来回回说了很多遍,试图给神明洗洗脑。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呃呃~祝你生日快乐——”唱歌的人越来越多,骠骑们趴在墙头,虽然没懂这是个什么仪式,但也乐呵呵地拍着瓦砖加入进来,跑音跑得没边儿。
秦意和霍兮作为非常难得的音准还算不错的也被带偏了,最后变成了吼:“祝你生日快乐,祝三爷生日快乐!”
墙内墙外顿时笑成一片。
临羡睁开眼睛,对上弈暮予的笑容。弈暮予说:“吹蜡烛吧,寿星。”
“一起。”临羡接过沉重的盘子,十分自然地道。
弈暮予看着他笑了一下,跟他一起吹灭了蜡烛。
墙边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风小岚兴奋得满脸涨红,脸上的粉咔咔往下掉:“行了行了,瞎起什么哄呢,是吹蜡烛,又不是亲一个!”
受他一提醒,宋歌马上响应:“哎,大娘说得对,那就亲一个呗。”
“亲一个、亲一个!”
放在平日里单挑个人出来谁都不敢这么胆大包天地起哄,但今天日子好,还是群体作案,一个个都越喊越起劲。
弈暮予的神情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眼睫微微下垂,依照临羡的经验来看,他扮可怜就是这样的表情。
可是这副样子……
也太好欺负了。
好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他也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临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他根本不愿意跟人分享这个画面。
临羡抿住微微上扬的嘴角,扫了墙上的人堆一眼,说:“快滚。”
“得嘞!”霍兮反应最快,胳膊一撑,“小寻醒、小寻觉、小寻熹,快把哥哥们的那份糕…叫蛋糕是吧,快拿过来,哥哥们快饿死了。”
“噢,来了!”寻醒喊了一声,跟着寻觉寻熹端蛋糕走出去才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霍将军,我最后说一次,我不小,我今年就满十二岁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墙外的声音很快就变小了。
临羡说:“那首曲子是先生从前习得的?”
“是,”弈暮予从那双明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庆贺生辰的曲子,喜欢吗?”
“喜欢,”临羡凑近他的脸,“可是先生怎么不祝我生辰快乐呢?”
弈暮予竖起手指,与他隔了一个吻的距离:“还不到时候。”
弈暮予拉着临羡的手,慢悠悠地走,走到与山林紧密相连的后院。
茂密的树枝参差不齐地笼罩在两侧,在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上留下微微晃动的黑影,临羡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最终通往的地方是一方清潭。
清潭周围的树木被修剪过,秀而不杂,明晃晃的月亮高悬于潭上,映得潭外雪松似霰。
临羡呼吸微滞,水面金黄色的银杏滟滟,柔波浮动,潭底数百银杏果如流银泛滥,临羡的眼底便着荡起星辰似的光,煞是潋滟。
“喜欢吗?”弈暮予偏头道。
临羡也偏过头,他的目光凝在弈暮予脸上,隔了半顷才点点头:“喜欢。”
顿了顿,他再次强调道:“很喜欢。”
弈暮予笑了,他捧起临羡的脸,郑重其事地道:“生辰快乐,我的将军,我的…珍宝。”
最后两个字被他念得又轻又热,化成一个吻落在临羡的额头上:“愿你所思所想皆能成真。”
临羡握住弈暮予的手腕,说:“我的所思所想,怕是神明无法助我,只有先生才能做到。”
弈暮予眼里浸着流光,笑意微微:“说来听听。”
“我想和你见遍世间所有风景,”临羡稍稍侧过脸,将他的手贴合在自己的脸颊上,“包括每天早晨的日出,以及每天晚上的星星。”
多么耍赖的说法。
每一天的日出都和前一天的不一样,每一天晚上的星星也和后一天的不一样,这世间千千万万的风景永远在变换着,也就是说,怎么也看不完。
弈暮予捏捏临羡的脸颊。
“你愿意吗?”临羡不搭茬,执拗地问。
弈暮予放下手,但临羡并不觉得慌张,就好像他确定这个人一定会再次拥抱他。
弈暮予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颈,不偏不倚地回望着他,说:“愿意。”
很早之前就愿意了。
山川河海、大漠孤烟,只要是和这个人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这个人一起,哪里都可以去。
临羡看弈暮予良久,突然用力在他背上一摁,紧紧回抱住他:“那就说好了。”
临羡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弈暮予靠在临羡的肩上,心口也贴在了一起,他笑着拍拍临羡的脊背:“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