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朝夕肆。
沈池打了个酒嗝,一手持玉碗,一手搭下窗檐,面上酡红,一看就是喝得半醉。
忽然,对坐的人把筷子在桌上一拍,半带哭腔地道:“沈大人,流年不顺、流年不顺啊!”
此人正是毕谦,褪下朝服让他看上去年轻不少,只是眼下乌青、双目通红,显然没睡好觉。
他接着说:“我怎会知道王庭远那厮干起了走私清神散的勾当?都察院一天之内三次责问我,我又能说什么?”
“王庭远……”沈池仰头喝下一口美酒,酒水顺着口角沾湿了他的美髯,让他全然不似朝上那般伶俐模样,倒像是随时可以作诗一首的潇洒墨客,“此人曾在枕雨班冲撞明溯殿下,他是你的门客?”
毕谦替他斟上酒,叹道:“只怪当初我识人不清。”
“既知是自己识人不清,还有什么好说的。”沈池晃动酒碗,偏过头将视线投向窗外的水塘,看盛在莲花上的夜明珠散发出清幽的光。
毕谦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两下,神情有些犹豫:“就怕宋载云趁机抓住王庭远不撒手,牵连到你我。”
沈池微眯双眼,慢吞吞地转过头,说:“今日你邀我来朝夕肆,便是让我保下王庭远?”
毕谦连忙起身,走到沈池旁边,躬身一礼:“下官不敢,只是那宋载云……”
沈池喝干酒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你若是未曾指使过王庭远,宋载云再想抓你的把柄也无计可施。”
毕谦一愣,作揖道:“下官——”
“不必再说了,”沈池把空荡荡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振衣而起,“到头来竟是我自己识人不清,毕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毕谦神色大变,想也不想就跟上去,然而还没开口就被沈池抬手截住了话。
“毕大人,念在你我过往交情,我再给你一个忠告,”沈池抚弄美髯,把那些湿漉的地方一缕缕抚顺,“陛下是仁善之人,在宋载云将你告发之前先行请罪,兴许还是条出路。”
毕谦心里狠狠一紧,沈池摆明是不打算保王庭远的意思,但不保王庭远,宋载云一定会借着王庭远对工部大查特查,届时沈池无所畏惧,最多被治一个御下无方的罪,他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除了按沈池说的办,毕谦竟然想不出其他办法,本想试探沈池会不会念着情分帮帮忙,但显然沈池不愿引火烧身。
明明被抛弃的是他,他却不敢对沈池发火,只好愤愤地道:“究竟是谁掀起了这场风波,今年这一年大启就没消停过!”
原本打算甩手走人,听了这话,沈池停下脚步,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怔忡之感。
是了,今年的大启风云变幻何其多,但这一切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如果没记错,有关清神散的流言是从随州传来的,三州穷困潦倒怎么会有清神散这样的东西,若说是陛下所赐我决不相信,此事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毕谦越是愤怒越是思路清晰,他沉思道,“然而陛下并未对流言做出反驳,只能说明那个人的行为是陛下默认的。”
那个人一定就在随州,所以才能对流言的产生、百姓的反应都把控得恰到好处,同时,他能跟殷明道取得联系,能让殷明道认可他的行为,这说明他一定对殷明道的心性了如指掌,一定深受殷明道的信任。
沈池脑海中灵光一现。
风云楼,太子宴,从云衔观来的年轻公子。
不是没有惊讶于殷明道会称一个草民为先生,不是没有惊讶于那惊鸿一瞥的风姿,但弈暮予年岁太轻,比起好奇他的真才实学,许多人更因为那张脸把他和太子的风月事联系在一起,这也怪不得他们想得浅薄,毕竟那次太子宴后弈暮予几乎没再走进他们的视线,直到殷明道封他为客卿,他短暂地露了露脸,但很快又消失了,就像一缕谁也不知去向的青烟。
沈池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汗水倏地打湿他的额角。
按照这个推断,如果弈暮予第一次消失是去了随州,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可他现在又去了哪里,这一次他又想做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沈池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疲惫,就好像在水中待得久了,刚刚抽离上岸的人。
“沈大人?”毕谦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沈池回过神,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刚一看过去却发现毕谦正抬起手,指着窗外。
窗外一片朦胧,浓郁的夜色被夜明珠浸得柔美,一切都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飘渺的薄雾里,沈池一皱眉,正想问问毕谦又搞什么名堂,就在此时,一道刺目的火光像天边的流星,从视线尽头飞速降落。
短短的死寂之后,孩童的啼哭声划破整片夜空。
“什么?你再说一遍?!”
殷明道衣冠不整地翻下龙榻,满脸的不可置信。
太监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喊道:“明溯王携军攻城,现下已至城门外!”
殷明道一时没站稳,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重重跌回塌上。
“陛下!”太监连忙搀扶。
殷明道推开他,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是梦,这位君王的脸上除了错愕还有茫然:“来人、来人!派皇城守备军前去,务必死守城门!”
太监哀声道:“陛下,守备军与东隅军实力悬殊,恐怕撑不了多久啊。”
“舅舅呢?如昭呢?”殷明道六神无主地再次站起来,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眼前一亮,扭头嘱咐道,“点烽火台,传信去昧谷、去北朔,命战南王、北朔王立即支援!”
总算得到一条有用的指令,太监立刻告退,步子比平日快得多,不只是他,整个皇宫的步调都变得急促,仿佛人人都知道这一场战役很可能会让整个国家发生巨大变化。
皇都的街道上充斥着尖叫,皇城脚下的百姓从未经历过战乱,无论是北幽还是百越都没有让他们真正感到恐慌过,那些所谓的战乱纷飞,对他们而言更像画本子里的故事。
但随着城门开启又紧闭,守备军鱼贯而出,他们仿佛通过那片转瞬即逝的火光看到了城门之外的修罗,再近一步,就能把他们通通烧成灰烬。
殷明安立于火光之中,身下的马儿和他一起扬高了头,他扬起长刀,嗤笑道:“有本事就撑过半柱香,安于享乐的杂碎们。”
守备军统领一夹马肚,搜地向殷明安冲去,厉声道:“我可不想被叛贼说这样的话!”
殷明安提刀应战,金属相撞即刻发出尤为刺耳的声音,他说:“你曾经还是唯我是尊的一条狗。”
“现在,你是大启的狗。”
殷明安哈哈大笑,下一刻神色变得可怖至极:“滚开。”
统领冷哼一声,忽然转头避开一发箭弩,避开后他神色一顿,猛地回过头。
举着火把的士兵被一箭穿心,翻身跌下烽火台,转眼间,几名东隅军飞身而上,扑灭了那微弱的狼烟。
“想通风报信,好歹过了我这关。”殷明安说。
“呵,我算是知道为何明溯殿下多年觊觎临氏兵权了,你已经畏惧他们到不敢正面交手了?”
这般激将对殷明安毫无作用,他冷笑道:“我与叔叔,足矣平天下。”
守备军统领一怔,一发箭弩再次向他飞射而来,他勉强躲过,终于认出这精准的箭出自谁手,他震惊无比:“这是…北朔军?!”
殷明安手中长刀猎猎生风,直朝敌人胸口刺去:“现在才发现已经晚了。”
“忌惮藩王多年,没想到是自己的血亲先起了歹念,”统领后仰下马,反手挥刀砍向殷明安的坐骑,“我当初信你算是瞎了眼!”
殷明安眸色骤暗,他一勒马绳扬高马蹄,道:“我念在旧情,屡次给你机会,你既然不识抬举那便怪不得我了。”
说罢,他手臂猛地一挥,雪锋如银线朝马下之人的脖颈割去。
轰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声音,像是千斤巨石跌在地上,扬起三丈尘埃。
东隅军和皇城守备军一样猝不及防,不约而同地循声看过去,战场陷入短暂的死寂。
百姓惊恐的表情映入眼帘,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望着大大敞开的城门,嘴里吮着手指,一时忘了哭泣。
“啊——”女人的尖叫声在人堆里响起。
哭声、叫喊声、咆哮声此起彼伏,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人、马车、果蔬、满街逃窜的鸡犬混杂在一起,简直像是活生生的炼狱。
“城门打开了!”
不知是谁大吼一句,皇城守备军的血瞬间凉到了头顶。
城门怎么会打开?
谁打开了城门?!
守备军统领咕噜咕噜吐着血沫,双眼睁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城墙的方向。
傅黎就站在那里,身着紫色官服,神情冷漠得像淬了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明安爆发出一阵狂笑,他抽打马缰飞驰入城,神色疯狂如厉鬼:“傅如昭,你我当真性情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