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鼓楼上，每个清晨都要撞钟。

钟声起时，城门敞开，外城人方可进得内城来，内城人也才能出得外城去。

一大早，赵霁就踩着点来城门口排队。今日是那两个新探花第一天上任的日子，想来必然早准备好了要在校场大烧几把火。赵霁若不想被他们轻易的扳倒，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然而，他到的还是晚了一步。他骑着马进入校场内的时候，校场内负责开门的小兵便告诉他，今天来了两个新上任的百夫长，现在早已在议事堂等着了。

赵霁心道奇怪，按理说这两人的住所应该也在京城，出来亦须走西城门，他排队时却并未曾见过他们的身影。然还是赶紧将马交予马夫之手，急忙向议事堂奔去。

议事堂内，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分列两侧，左边的少年仪表堂堂，着茶色回纹箭袖，面容恭谨，右边的少年亦是长身玉立，穿月白掐银线云纹短衣，虽然亦是恭敬侍立，但见赵霁进来，眼神却闪过一道亮光。

他们武举之时，赵霁亦是考官之一，因此不太费力便能认出左边站得是范阳苏昌，右边站得是常山谷同。

“久等了吧，快快请坐。”

赵霁道：“我钟声响起就到从西城门出来了，不想你们竟然比我还要早些。”

“不算久等。”苏昌应道。“将军来得恰是时候，我们亦是才到不久，不过第一天当职，难免激动，起得早了。”

“小臣苏昌，字家隆，虚岁十九，范阳郡人士，日后还要仰仗将军多包含。”

赵霁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接着转向谷同问，你呢？

他将脸转到谷同的时候，见谷同的眼睛里的小火苗一下又燃烧了起来，也有样学样道：“小臣谷同，虚岁十七了，常山郡人士，我父母在家里一般唤我崇和，将军这样叫我就好。”

“家隆与崇和？”

赵霁重复了一下他们的名字，道：“我在武举时曾见过你们，你使得是排云掌，你使得是你谷家的独门枪法，可对？”

二人皆声称是。

赵霁又道：“你们二人年纪尚轻，想来都是第一次为官。但需记得，一旦领了职位，无论大小，都要对其负责到底。漫道百夫长好做，约束规训、赏罚分明皆要依例而来，照例行事，万万不可擅作主张。”

他仔细讲了些校场规矩给二人，便让二人去军需处领百夫长的衣物。待二人回来，又领着他们在校场内逛了一圈儿，将内里建筑、结构与二人细说了，便要离去。

才走了没有两步，却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响，回过头去，见谷同正跟在他身后，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你有事？”赵霁开口问道，他自以为解释得够清楚，却不知道这少年还有什么问题。

“我在武举前练习之时，步法上曾出过一个小错，因此总是觉得不那么连贯；当日将军指导了我，将军可还记得？”谷同坦诚道。

他不提，赵霁本不太记得，但他一提，赵霁倒确切地想起那事来。

那日武举，天却有不测风云，下起大雨，武举子们皆在廊中和檐下站立，亭台内却有一少年在练枪，他于是过去多看了几眼，顺手指点了两处。他依稀记得那少年得到指点开怀大笑的样子，明明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笑起来嘴边却有一个小酒窝，为他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他又望向谷同的脸，少年带着殷切的期待与笑容望着他，面上正好有一个小酒窝。

“那人是你？”赵霁本不是爱笑的人，可是见谷同这样笑着，他总觉得自己不笑会驳了他的面子，便也抬了抬嘴角。

“我别的记不太清，却记得这个酒窝。”

谷同摸了摸脸上的小坑，解释道：“将军不清楚，这其实不是酒窝，是我小时候抱狗，被狗啃出来的印子。”

“那你现在抱狗，狗却一定啃不了你了。”赵霁望着谷同，谷同望着赵霁，对视两眼，彼此都笑出声来。

谷同又道：“我幼年总担心留了这个印子，我大了会不太好看。”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没了这个印子，我到会损几分风流。”

皇帝开始搞党派清算以后，赵霁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已经算埋进了土里，亦许久未与同龄人说过话，眼前这少年虽小他七岁，但却是个有趣的人物，赵霁同他说了没两句话，竟隐隐找回了几分当年肆意玩笑、百无禁忌的快乐。

谷同继续道：“你指点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我同科的举子，想着我这一遭怕是完戏了，谁成想，你竟然是传说中十四岁上战场，十七岁杀退北狄二十里的明彻将军。”

“你想必不知道，说书人一向传你阔面大口，赤发黑脸，凶猛无匹，猛兽不敌……现在看来，便是你去说书人跟前绕上三圈儿，他们也不会觉得，你就是传说中的明彻将军，只会当你是哪家还在读书准备文试的公子哥儿呢！你真该去茶楼，讲明身份，好好吓唬吓唬他们！”

赵霁平日里并非不去茶楼，不过他去基本是同人有事相商，也多半是寻单间雅座，对于外面说书的在说些什么，从未曾在意过。

经由谷同之口，他才知道原来说书人不只讲前朝往事，连现在的事也爱拿来编排，一时生了几分好奇：“说书人也说道我的事？”

“嗯。”谷同托着下巴，认真回想说书人口中的描述。

“不过说起来，除了面貌不符以外，他们陈述的尽是些溢美之词，夸得你天上有地下无，简直像天兵天将下凡。”

“赤发黑脸，可不是天上有地下无？”赵霁应道。

二人于是又笑起来。

笑了一会子，谷同又道：“我本意是来感谢你，想顺便拜你为师的，但是此刻，我却觉得你不像是老师，倒更像个兄长。”

“我亦不敢收你这么大的徒儿。”

赵霁原本打起的十二分紧绷的精神，在此刻尽数消散。对于这般率性的少年人，他只觉得多疑心一分也是对他赤子之心的辱没。

“你若不嫌，便呼我一声明彻兄，也是可以的。”

“明彻兄！”谷同得到许可，马上便唤赵霁的名字，他的眼睛是小狗一样的明亮，赵霁怀疑，若他真是个小狗，此刻可能已经竖着尾巴、转着圈儿跳了起来。

但很快，他又耷拉了耳朵，神情变得有几分颓然。

他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但是武举成绩出来以后，我曾听到来宜将军和其他人议论……似乎有意让我们将你取而代之。”

赵霁早就知道他们定是有计划的，听到谷同的所言也并不惊奇，反而谷同愿意将此事告诉他，倒让他不禁生出几分感激。

“我大概是知道一点的。”赵霁道，他向来不愿对诚实的人撒谎。

“为什么？”谷同英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你们有什么仇怨？”

赵霁摇摇头，他想，谷同是今年新科的举子，新皇即位时，他才十一岁，想必不知道朝内的前尘往事。

“我同他是没有仇恨的，我猜他也并不恨我。”

“那有什么事不能说开？”谷同道，他记得不少举子曾经诟病赵霁不够大度。

“我听旁人说，你记恨他夺了你的位置，可你分明不是这种人。同朝为官，既然没有仇怨，为了大齐，握手言和难道不好？”

倒也不是没仇没怨，就一定要处好关系。赵霁心道，朝堂之上，太多人身不由己。可是看着谷同那双亮亮的眼睛，他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他含糊地回答道。

他对于自己认可的朋友，总不愿意背人家的兴，让别人失望。

谷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得话题过于深入，并不适合刚刚才搭上话的两个人。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唐突了，明彻兄别多想。这朝中那么多人，怎么就必须和来宜处好关系了。不愿意和他玩儿，就和我玩儿么！”

他的手放进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举到赵霁跟前。

“我本来想准备六礼的，但是怕你不愿意收我，所以，只带了这个……打开看看？”

赵霁将那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小朵透亮的岫玉雕的莲花，工艺精巧，细致得很。大齐世家男子皆爱佩带香囊与玉器，玉坠子上有主玉有佩饰，这朵小莲花作佩饰刚刚好。

“确实是有一点小。”谷同补充道。

“我的盘缠花得快差不多了，朝廷的俸禄又还没发。等下次，我一定送你个主玉。”

“不小。”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朋友的礼物，赵霁扣上盒子，宝贝一般地把这朵小花揣进怀里，笑道。“崇和有心，我很喜欢。”

“真的？”谷同还是觉得自己的礼物有点单薄，他补充道。“明彻兄如果不嫌弃，过两天可以同我一起去街上走走，我初来京城，也不知道哪里买东西比较合适。”

“好。”赵霁应道。

谷同又请他陪自己逛郊外听茶楼，他也一一应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