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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清心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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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不安份的夜风挤过窗隙荡向缦帐,缦帐是轻纱所制,薄而轻,忽得被荡开一角。

透过这一角可见小苏侧卧榻上,表情并不是熟睡的安然,而是痛苦的扭曲着。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聂王君面目狰狞,手上握着一条婴儿胳膊粗细的荆条,满是尖刺的荆条泛着刺鼻的血腥味,裹挟着劲风如厉鬼咆哮而来,抽向小苏单薄的身子。

“疼!”

她嘤咛一声,蜷缩起身子。

聂王君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上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一次比一次更加狠厉。

“不要……求你不要……”

小苏苦苦哀求着,身上的衣衫已经不辨颜色,其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血痕宛若一朵朵绽开的彼岸花,妖冶凄绝,让人望而垂泪。

恍惚间,她看到紫霜王后与太子元辰说着什么,她想大声呼救,可嗓子眼被堵得死死的,任她怎么喊也发出一丝声音。

只一瞬,她又看到孟贵妃携着碧瑶,两人笑嘻嘻地走来,就像在看戏台上的小丑一样轻蔑地看着她。

噬心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泪水滑过毫无血色的脸庞,她痛苦地闭上双眸,心中只盼着早点解脱,不想荆条扯着风声劈面而来。

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须臾,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她知道那是梦,然而梦魇中的恐惧久久不能褪去,疲惫地瘫靠在迎枕上,略带不安的眼神地四下张望着。

眼前,不管是她所处之处,还是珠帘之外,皆笼罩在无尽的暗夜中,手颤抖着撩起缦帐用银钩固定,尔后坐回原处。

她并没下榻的打算,只单纯的认为少了那层缦纱,或许就能看得真切了。

不多时,临窗的矮榻、琴案,东墙的长几、绿植轮廓依稀可辨,目光仔仔细细扫过每个角落,随后望向珠帘,珠帘之后黑黝黝的一片,香怜仿佛被吞噬其间。

无助的目光落及朦朦的窗纱,透过窗纱隐约可见下弦月尚隐在枝梢之后。

卯时还未到,离天明还早得很。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她不忍心唤醒香怜,随手将锦衾推至一旁,盘膝默颂了一遍心法口决,又照着口诀运息两个周天,心神渐觉安宁。

三岁,她便背下这套七阶的内功心法,四岁开始修习。然而每每觉得气息饱胀,有破阶之势时,便有一股更加强劲的气脉从体内四下涌出,不断加以阻挠,使其不得聚。

修习数载未过三阶,让小苏十分苦恼,她清楚就是这股气脉阻挡了自己进阶。那么,要想进四阶,必然要知道这股气脉从何而来,又怎会在体内散而不聚,才有可能寻找到驾驭之法。

“郡主……该起了……”

耳边响起香怜轻柔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听到香怜进了来,便收了气息。

香怜捧着衣衫走近,见她盘膝坐在床榻上。

偶尔,小苏也会早起,但大多数时候,还得香怜三催四请。故而,香怜判断她睡得并不好:“郡主是怕睡过头,起迟了?”

小苏摇首,任由香怜替她更衣。须臾,大玉、小玉也相跟着送来热水等物。洗漱之后,她胡乱用了两口早膳。

聂王君让她往永乐殿学习,她不敢耽搁,顶着稀疏的星辰疾行至紫宸殿。

星光下,紫宸殿殿门紧合,两名守夜内监拢着双手靠在廊柱上正打着嗑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转身望向身后雄伟而肃穆的正殿,正殿为议事殿,其飞翘的檐角一层叠着一层,如重重巨大的黑影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不喜这种感觉,迅速收回目光望向脚下。脚下,上好白玉铺造的地面上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她立在这白玉地面,深吸了口凉湿的空气,空气中晨露的清新让她压仰的心脏立刻鲜活起来。

紫宸殿前,那两名内侍偎靠着柱子,头几乎垂到胸口。

目光掠过他们望向天际。遥远的东方隐隐可见一抹鱼肚白,那抹鱼肚白一点一点地侵噬着深邃的苍穹,墨色的苍穹如同褪了色,泛着蓝与灰交织的颜色,四周宫殿的轮廓渐渐明朗。

小苏紧抿的嘴角轻轻扬起,凤梧宫以凤为祥瑞,不管是金凤、玉凤、彩凤,皆或翱翔,或栖息,或涅槃,形态各异。

太极宫乃王权的中心,为祥瑞的龙必然也是姿态迥然。

放目紫宸殿,其殿顶上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金龙,龙首高昂,四爪苍劲,腾空欲飞。顺其往下,乌木浮窗上盘着的团龙,圆目怒睁,张牙舞爪;玉石堆砌的墙壁上,刻着凸起的戏珠青龙;玉石台阶缓缓下沉,两侧的玉栏上雕刻着还是栩栩如生的龙……

各处的龙,与那宫殿上的金龙遥遥相对,极其震憾。这只是聂王君寝殿之龙,她无法猜测议事殿又将是如何的壮观!

与这龙同样吸引她的是朱漆殿门顶端悬着的一方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紫宸殿’三个大字——这是聂王君的御笔。

聂王君的字自成一体,苍劲有力不说,还透着一股飘逸的洒脱。小苏见过他舞剑的样子,也是钢劲中带着飘逸的美感,字亦如其人。

小苏仍旧立着,两名打嗑睡的内侍醒来,乍然瞧见顶着晨露的小苏,吃了一惊,相伴着朝小苏走来,又鞠躬,又是打揖,自责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小苏摆了摆手,没有责难他们。

这时,紫宸殿乌木窗的窗纱透出暖洋洋的烛火,亦可闻轻而碎的脚步声。

“郡主,奴才这就进去禀告王君……”一名内侍低声道。

她点了点头,望着二人辞别自己,唤来洗盥内侍,一并进了紫宸殿。

此时,天地之间生出薄薄的青雾。在她东西两侧的永宁殿、永乐殿笼罩在袅袅晨雾之中,犹若仙宫。

她是第一次这样细地欣赏这所宫殿。星辉下的,晨曦下的,皆是无比恢宏。

须臾,紫宸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尹大监匆匆而出,立在阶上:“王君口谕……晨露清寒,小苏勉跪……”

小苏正要跪下去,闻言直起身子,松开提着的衣摆,双手叠于身前揖道:“谢王君!”

“……着小苏至清心苑,练剑一个时辰,巳时入永乐殿学习,往后日日如此。”

小苏行了礼,往东北角,两殿之间的清心苑行去。

清心苑是一处古树环绕的练武场。聂王君政务之余便在此处舒展筋骨,偶尔也会召来一两位王子,指点指点他们的功夫。

此时,武场正中,一位玉冠紫袍少年正在舞剑。晨光中,一剑一人,格外注目。

乍一看,剑影绰绰,紫衣妖妖,分不清哪儿是剑哪儿是人;细看,那舞剑之人,气质出尘,眉眼如画,恍若来自瑶池的仙使。

紫袍少年时而凌空跃起,时而揽月之式 ,手中的剑时而急,时而缓,招招式式,暗藏雷霆之均。

这剑舞得着实好看,这舞剑的人更是好看,小苏瞧着那熟悉的眉眼,心中欢喜,不觉看得痴了。

元辰一个旋身,目光顺势瞥过小苏,好看的嘴色随之扬起。他知她今日会来,于是早早地等在此处,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迎上去。但他没有,他想看看那个追着他喊“太子哥哥”的小人儿,是不是与他一样……可这个傻丫头,就立在那儿,痴傻了一般。

他等不及了,随手挽了个剑花,稳往身形,大步向她走来。

今日,小苏青丝高挽,月白色的长袍垂及脚面,用同色锦带束了纤腰、玉腕。此时,长身玉立,娇憨中透着飒爽。

然而落入元辰的眼中却是另一番风景:瞧这身无点肉的模样,怕是在蘅芜苑吃得不好!他这般想着,凤眸之中又多了几疼惜。

小苏一双目光始终追逐着元辰,见他走近,欣喜唤道:“太子哥哥……”

元辰在她身前立住,笑微微地抚上她微凉的额头,揶揄道:“雪儿来了许久,到此刻才唤太子哥哥,这是不想……见到元辰?”

未等他说完,她已亲昵地搂上他的胳膊,眉眼透着欢喜:“太子哥哥说哪里的话?雪儿见到太子哥哥可欢喜得紧了!”又说,“雪儿在紫宸殿前待了许久,怎不曾见到太子哥哥?”

她心中装了半宿的阴霾,早已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此刻,只存无尽的欢欣。

元辰学着她的口气说:“太子哥哥也来了许久,怎也未曾见到雪儿呢?”

他想告诉她,自己一直在等她,不知为何,又觉难已说出口:罢了,待她再大点儿,定会懂的。

元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食盒,食盒中盛着晶莹剔透的甜糕。

“甜糕?!”小苏脱口而出,随即捂唇左右顾盼。

元辰轻笑:“此处并无旁人,要不要先尝一块?”说着拣起一块送至小苏唇边。

小苏先是一愣,待看清他手中之物,再自然不过的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小口,细细地品着,须臾眉头舒展,不过两三下便吃尽元辰手上的甜糕。

元辰望着她,极其宠溺地问:“可还是原来的味道,要不要再尝一块?”

小苏迎上那熟悉而又异样的目光,摇首,避过,不敢再直视。

她半羞半怯的眼神,融化了元辰的心,他就那般怔怔看着她,回味着她吃甜糕的模样,方才他甚至感觉到她湿软的舌尖滑过他的指腹——那是怎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却又十分贪恋。

小苏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问:“太子哥哥每日都来么?”

元辰说:“每隔五日,才会来一次。”

小苏乌亮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很快又熠熠生辉:“比起总也见不到太子哥哥,那也是好的!”

元辰曲指刮过她的鼻梁,表情既温柔又复杂,那一年,紫藤花下,她亦是这般的纯净。

“还以为我的小雪儿长大了,怎么还是如孩子一般……”元辰说着,牵上她的小手,指着满架的兵器,“选一件趁手的……若是父君瞧见我们如此荒废时光,说不定又要挨罚……”

“有元辰哥哥在呢……”

小苏调皮的朝他眨了眨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凤梧宫时,小苏淘气得很,时常闯祸,元辰因此替她挨得的罚并不在少数。

元辰帮她挑了一柄短剑。短剑古朴,除剑柄处刻着云纹,剑身简素没有多余的装饰。

小苏接过剑,朝元辰揖手:“太子哥哥,请!”

元辰亦是揖手: “请!”

微微一颔首,小苏点剑而起,身子轻如乌燕,快如闪电,手中的短剑嘶嘶破风之势。

元辰见她纵身而来,身形轻而快,心中甚是欣慰。眼见着银光逼近,他挥剑而上。双剑相交,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之声。

这一击,小苏便知自己远不是对手,当即退后一步,并在剑上运足内劲,翻手舞出了一个剑花,挡住了元辰的攻势。

元辰见她能审时踱势,并迅速作出应对之策,心又是一阵欢喜。他一面控制好手上的力道,一面压制着她的短剑。

他之所以这般,是发现了长廊之上的聂王君。

聂王君一身墨袍立于廊下,如钩的鹰目随着二人游走。在他眼中,小苏的剑法稚嫩,实战经验不足,能游走元辰剑下,全仗脚法灵巧。

聂王君冷脸暗忖:师妹心思倒是缜密……若加以时日,再悟出其间的精妙,小苏仅凭此脚法亦能自保。

此时,聂王君方看出王后与林王妃教授小苏的皆是自保之法。他摇了摇头,继续看二人过招。

元辰斜斜的一剑刺出,小苏灵巧地闪过。他迅速瞥了眼聂王君,见他不动声色,只得手腕一抖,又是一剑挥出。

这一剑又急又快地迎面而来,小苏避之不及,当即横剑挡住,两剑相交,但觉虎口发麻,胸口中气血翻腾。元辰见她面色凝重,连忙收了剑,退立一旁,眸中尽是关切之色。

聂王君大步走了过来,表情严肃。

收了剑,小苏喘息着福下身子:“见过王君姨丈。”

聂王君盯着小苏,极其严厉地说:“身形不够灵活,出剑更是慢得出奇,倘若不是脚法尚可,怎能挡得了三招?!可见你平日练的那些不过是花拳绣腿……一柱香的时间,出得百剑,放可休息!”他犀利的目光扫过小苏,让人不寒而栗。

元辰心疼地看了一眼小苏,朝聂王君道:“父君,雪儿尚年少,且……”

聂王君怒目而视:“杀场之上,对手可会因她年少而不下杀手?!”

小苏身形一怔,吃惊地瞪大双眸。

“你可别忘了,她是镇南王之女,终有一日,她需往南境,需撑起镇南王府!”聂王君仰首望向南面的天际,“她若够强,谁又能伤得了她……”

“可雪儿……”

“莫要再说她是女子,她尚幼之类的话……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聂王君并未回首,继续说,“世道险恶,你能护她几时?况且,她难道就没有想护之人?!”

语毕,聂王君看向小苏,一字一顿道:“小苏,你可明白肩上责之重!”

“小苏明白……小苏自会勤学苦练,不负王君姨丈的期待……”

“如此甚好。”聂王君微微颔首。

那日之后,小苏白日往太极宫学文练武、识药辨毒;夜间于蘅芜苑内,修习内功心法、温习日间所学。

若不是元贞时常往蘅芜苑,她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元贞时常来,却时常见不到小苏,但他丝毫不介意,仍旧来得欢。今日带一些小点心,明日又带几本宫外搜罗来的话本子。

元贞带来的点心之类的吃食,小苏偶尔会挑喜欢的浅尝两块,其余皆赏给宝柱、大玉他们;而那些话本子自是没有功夫看的,她让香怜将它们搁进箱子里收了起来。

短短两年,小苏不仅文采、武功突飞猛进,对医毒、兵阵亦有涉足。然而,无论她如何修习,仍突不破三阶。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睡不安宁。香怜见她肤色日渐暗淡,便往御医署求来安神静气的药草,每日着大玉慢慢地煎了,再服侍她睡前服下。

一连服了三日,小苏的失眠症有所好转,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香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着了大玉侍药。

大玉年方十五,模样儿清秀不说,手脚还利落。香怜派了煎药的活儿,她手头上原来的活一样没少干,也从未误过小苏喝药。

香怜盘算着,她若随小苏出了门,便顾不上苑中的事;若守着苑子,又不放心小苏在外。故而留了意,满心地裁培起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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