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携手回到迟雪殿，夜已深了，萧时烬心里忐忑地等着时渊来掀盖头，虽然他们之前是成过亲的，但这次不同。

秦朝弦身为太子，再不济也是个清白身，但萧时烬的身子已然不干净了。他想像几千年前那样好好跟时渊相处，却不再愿意行道侣之责。

时烬，忘愁苦者也。时渊是这么说的，他也想这样做。可是心里的痛，也并非一两句话可以抚平。

他是在受了两百道天罚后想起来的，那时候他真的很羡慕秦朝弦，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事，跟商策两情相悦，没有人挡着他们。

“想什么呢？”时渊拿着酒杯过来的时候，就看明白萧时烬是介意之前的事，害怕自己嫌弃。他寻了几千年的爱人，哪怕变成邪修他都不会嫌弃，更何况只是被狗咬了。

“没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来沽潺山没超过十天，没想过师尊会跟我结道。”

“你不是在来的第二天就给我打上了生生世世的道侣印？”

时渊将酒杯放在一旁，伸手掀开了萧时烬的盖头，萧时烬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他除了今夜，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跟爱人结道了。

他将盖头放在床边，紧紧地抱着萧时烬，以前的秦朝弦征战沙场，身上是有杀伐气的，萧时烬身上，却是很奇怪的气息，有点像魔皇，有点像他的师尊宴昭上神，也有点像那位上神。但萧时烬就只能是萧时烬，他不会成为其他人。

“你莫要再妄自菲薄，我喜欢的是你，爱的是你，心心念念的也是你，就算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萧时烬突然感觉肩头湿了，待他放开时渊，竟然看到时渊哭了。

“别哭了，我答应你。”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笨地说些让那人开心的话。

“找你的几千年，我日日夜夜都想，等你回来，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你不用再征战沙场，不用再受苦，不用再亲手剖下灵根。可我还是来晚了，让你受了很多不该你受的苦，是我之过。若我能再去早一点，你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萧时烬没见过时渊哭，只见过回溯阵法里为秦朝弦撕心裂肺的商策。这可是他的神明啊，是他的爱人，如今却将头埋在他的肩头，泪染衣肩，泣不成声。

他只能紧紧抱着他的神明，像几千年前秦朝弦抱着崩溃的商策一般，相拥而眠。

他也可以做回真正的萧时烬，与时渊一起，等待万年后的团聚。

成亲半年之后，萧时烬就差点疯了，之前深情款款的时渊，一大早人找不见了。

“时烬啊，我是真没见到他，要不是你来，我还以为他还睡着。”曲浮笙也着急，他没结过道侣，但他也知道，新婚没多久，再怎么样也不能跑路吧。

“没事，我有办法了。”萧时烬跑回迟雪殿，通过曜灵瞳看着时渊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他传音让越华惟过来。

“我说，你大早上叫我干什么？”

“跟我去杀人。”萧时烬眼中寒光乍现，春生剑已经在手上了。

“不是，你冷静一下。仙尊应该有事，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杀自家道侣吧。”

越华惟上一次见萧时烬发火是在乔殷那里，那次威胁的话语让他都有点瑟瑟发抖，他可不敢招惹萧时烬。

“而且你自己说我有仙缘，现在我杀人是要被雷劈的。”

他可不想再被那倒霉天罚追着劈了，上次的伤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我听说其他长老也不见了，他们有可能一起出门……”他还没说完，萧时烬的白眼就已经过来了。

“……的。”

“你想多了，我不会杀他。”萧时烬想想就知道，除了邪修，还有什么事能让时渊大早上跑路？

“大师兄！大师兄！有消息！”曾风拿着信跑进迟雪殿，将它交给了萧时烬。

至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其实是因为婚后的萧时烬别人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于是乎，越长老大手一挥，整个沽潺山都叫唯一一位长老道侣称为“大师兄”。

“呵，时遇瑾，你还是跟千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信是给萧时烬的，是一封告别信。时渊的字迹千年不变，曾经的婚书也是婚后第二日时渊亲手所写。有消息是好事，但信的内容却能把萧时烬气个半死。

“吾爱侣时烬，恕吾不告而别，然天下邪修肆虐，百姓苦不堪言，有心之人将罪名推予灵魔，吾深知你心性，固知魔皇定然是明大义之人。与你结发时，吾心愿已了，恕吾自私，未能将此事提前告知。

吾为神明，师承君氏宴昭上神。乱世之中，上神独吾一位，故不愿苟活。

愿以此生修为，换得海清河晏。不负天下，唯负吾爱时烬。吾不敢如魔皇一般许下重逢之诺，那便赠你休书，他日遇良人，愿吾爱平安顺遂。”

怪不得结道大典那样匆忙，原来时渊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怕是曲浮笙也是应付过他之后便奔赴前线，可是为什么？

“时烬，长老都写了什么？”越华惟接过萧时烬手里的信，这下他也按捺不住了。

“你们才重逢半年，又要离别吗？”

萧时烬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还说我，这次你家师尊也是要去的，你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我。”

“我们不一样，我和越柳，结的是师徒契，相恋就是犯禁。”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称呼师尊的名字，他初见越柳之时，便被带回了越氏，直到越氏被灭，他们投奔沽潺山，他都从来没有跟越柳分开过。

这是第一次分别，也是永别。

“越华惟，你自己想想，天道真的就对吗？为何上神杀不得修士？如今他行事不便，不就是因为乔殷等鼠辈受了天道照拂？”

这番话让别人听到可是要受刑的！越华惟赶紧制止了萧时烬，“如此大不敬之言可不要再说了。”

萧时烬握紧春生剑，“我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时遇瑾的命是我的，谁都别想夺走。”

他通过曜灵瞳时时看着时渊，看到他护着灵魔，已然和乔殷对上阵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作为少主，也该为族人做点什么的。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破！”魔皇亲自下的封印破了，萧时烬额间的印记显现，双眼一红一蓝，半神半魔。

“你现在就算破了封印也没用，去了也是送死。”邪修术法特殊，当年折了两位上神才制住，萧时烬虽体质特殊，若要打败邪修，只有献祭之道。

“你干什么！”

萧时烬没有言语，开了阵法，拉着越华惟直奔战场。

“魔域术法真厉害，还能隔空穿梭。”

待他们来到战场，只看到时渊一人与乔殷对阵，其余五位长老都不同程度受了伤。

“师尊！”越华惟跑到越柳身边，施法为越柳疗伤。

“早知你们会来，我便也没写书信，有些事情，我是该亲口告诉你的。”

“师尊你慢慢说，徒儿听着。”

越柳抬手在越华惟眉间点了一下，朝着越华惟行了礼。

“华惟上神，我守了你四千年，如今我要走了，你也该想起来了。待我们走后，你还要担起上神之责。”

越华惟忍受着恢复记忆之痛，将越柳扶起，无他言语，只是继续疗伤。

与此同时，承煦剑显现出第二形态，与乔殷对峙，而乔殷每受一剑，时渊便受一道天罚。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时渊回头看向身后，看到了替他挨罚的萧时烬。萧时烬将魔息注入春生剑将乔殷打飞，便只有他二人面对面。

“少主！”

“拜见少主！”

下面的灵魔一个个跪拜萧时烬，当初魔皇身陨，少主护他们来人间，他们的主子就只剩这一个了。

“先找地方躲起来，待事情处理好了，我带你们离开。”吩咐完族人，萧时烬怒目看着时渊。

“这么上赶着送死？夫君真是狠心，留我一人在世间，是报复我呢？”

“你不该来，这是我的责任。”

“兄弟都讲究患难与共，你我结发，自当共生死。而且灵魔一生只能爱一人，魔息也只能赠一人，你逃不掉的。”

时渊无奈地笑了，萧时烬还是这个样子，奋不顾身，让他更舍不得这世间，他看惯了生离死别，却无法放下有萧时烬的世间。

“哈哈哈，时渊上神，你的帮手真是多啊，可是人再多，也是送死！”

乔殷吸收了所有瞳宗弟子的修为，天地间悲鸣不断，同样的黑色气息围住了除时渊以外的五长老。

“我想你也不愿看同僚因你而死，若你肯将修为渡与我，我便放了他们，这个交易划算吧。”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想拿我们威胁遇瑾。”曲浮笙到了生死关头也不顾尊主的仪度，对着乔殷就是破口大骂。

“瞳宗自当年的乔隐宗师后，竟全成了鼠辈！”宋海棠也跟着曲浮笙一起骂，希望能给时渊争取时间。

“负隅顽抗。”乔殷施法，几人的灵力涌向了他。

“住手！我……答应。”

“痛快！我早就看不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了，此番终于能为我的荣儿报仇了。哈哈哈！”

乔殷收回法术，时渊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向他，让他身上华光闪闪。

“去死吧！”乔殷还没彻底得到时渊的灵力，心口便一凉。

萧时烬紧紧抓着春生剑，将它刺的更深了些。

“乔宗主，你不会真以为你身上的是我的灵力吧。善恶之源的水，也够你受了。”

“哈哈哈！时渊上神，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了？”乔殷失了耐心，祭出了邪修真元。

“等的就是此时！”

时渊抽出自己的神格，山河动荡，乔殷的邪修真元被打碎，世间，应当不会再有邪修了。

“时遇瑾！”萧时烬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接住了坠落的神明。

“别怕，我不会死，只是日后失了神格，再也无法保护你了。”

“没事没事，师尊你看，我是魔皇之子，我很强的，我能护住你我，护住沽潺山的。”怕时渊不信，萧时烬还同时为五长老疗伤。

“好啊，好一出情深大戏。”

“拜见神尊！”

所有人跟着时渊一起对来人行礼，只有萧时烬，仍旧笔直地站着。

此人是天道的实体，行踪不定，唯有上神见过。

“请起吧，我来，也就是跟你们论一论功过。

时渊上神诛灭邪修，尔等协助，自然功不可没。不过嘛，你们破坏天道平衡，当得天诛！”

这下他们终于明白了，天道为了平衡，要杀他们。就像为了平衡囚禁魔皇，邪化秦氏百姓，或许连四千年前，上神之徒邪化，宴昭上神的神侣陨落，都是天道计划好的。

“枉我沽潺山建派四千年，日日恪守祖训，尊崇天道，而今却得了天诛的下场！”曲浮笙说完，所有人都将面具摘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自此，沽潺山弟子便不会再以天道为尊。

“生生灭灭，破尔封印！”萧时烬为越华惟施法，彻底唤醒了华惟上神，神剑梦拂华破空而出，稳稳地出现在了越华惟手中。

“天诛！”

天空再次被黑云笼罩，每个人都被抽地而出的锁链縛住，这锁链时渊见过，正是当年善恶之源囚禁魔皇所用。

“我杀了你！”这东西萧时烬自然也认得，不止是魔皇，当年商策灵根被毁，身侧也有这锁链。

萧时烬一手神火，一手魔焰，击向天道，梦拂华与承煦剑一齐飞出。

“你将我灵力散于天地间，神格封印在善恶之源。四千年前，正是你所谓的平衡，害死了宴昭上神的弟弟和爱人，算什么天道！”越华惟想起来了所有。

曾经，他和三位师兄一起飞升，时渊师兄被打入凡界渡劫，温执师兄自三千年前复生就避世不出，大师兄被天道邪化，死于自己师尊之手。而自己，被散灵，若不是越柳一心相护，恐怕早就死了。

可是他们身为神的力量本就来源于天道，自然无法对抗。

“你害死了我哥哥，我要杀了你！”

白寒月终于想起来哥哥是怎么死的了，被邪化，无可辩白，师尊本来相信哥哥，却也不得不同归于尽，而这一切，罪魁祸首就是天道。

她祭出了自己的灵魂，苦修四千年，只为今日一战，替哥哥报仇，她却没想到，向来无心无情的冰块曲南音，选择了同她一处。

“曲南音，你做什么？”

“寒月，我心属意一人，修不成无情道的。”

若问曲南音是什么时候喜欢的白寒月，大概是沽潺山刚建派的时候，她和哥哥因出身风尘，哪怕有时渊，也被世人不服，唯有白寒月，带着好友宋海棠来到沽潺山，定住了人心。

她出身风尘，接过无数的客，被宴昭上神所救，选术法的时候选了无情道，但那一刻，她有些后悔，这样明艳的人，她不能喜欢。

后来，明艳的姑娘教会了她放下自己的出身，给了她强大的内心，她也暗中帮她寻找兄长，四千年未变。

“我遵从道心，不与你结道，但我这次想遵从本心，与你同去。”

二人的身体缓缓消失，灵力汇聚至时渊掌心，时渊气极反笑。

“我本以为，这最后一招会用来对付邪修，却不想是为了对付天道。”

“好兄弟，我就不说肉麻的话了，来世再一起赏雪喝茶！”

曲浮笙向来随性，他自勾栏瓦舍出，唯有妹妹一个牵挂，如今无牵无挂，便可寻了大道而去。

“越柳，你也要走？”

“能与上神重逢是越柳之幸，却不想结局至此，上神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但我都要走了，便要做一直想做之事，上神，冒犯了！”

越柳剖出自己的灵根，将唇覆在渴望了四千年的温凉之上，渐渐深入。越华惟也沉溺其中，不愿分离，直到越柳的肉身消失，天罚落下，他与越柳，师徒相恋，犯了天道的禁忌。

“别怕，处理完这一切，我就去陪你。”

三痴剩了宋海棠一个，她曾因温执之剑，三千年不曾回师门，但她这一次再也得不到重逢了。

原来灵根拔出来这样疼，那温执用自身灵力替宴昭上神守护大宴，也很疼吧。

“温执，我真想，再见见你。”

她心爱之人，被天道用术法囚于明浮城，她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五位大宗师献祭，时渊修为大增，虽没了神格，却也能一战。

“就华惟一个上神，也妄想斗争天道。”

“谁说只有一位上神，天道，你囚我父亲，伤我道侣，安排我父亲爹爹同归于尽，辱我之身，我今日便要同你斗一斗。”

萧时烬正准备同时渊他们并肩作战，却被时渊下了咒，强行送回了沽潺山。

“我知你心愿，我必替你达成。”

“时遇瑾！”

他一个人待在沽潺山，通过曜灵瞳，看见时渊和越华惟以自身为祭，破了天诛，封印了天道。

“时遇瑾！越华惟！”

为什么？天道让他失去了父亲和爹爹，失去了清白，如今，失去了好友，连时渊，也被天道加害。

“吾儿朝弦，若你肯回头是岸，作为你的父尊，自然不计前嫌。”

在萧时烬被送回之前，天道就灭了沽潺山满门，如今的沽潺山，就只有他一个活口。

天道解开遮面的法术，萧时烬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是他千年前的父皇，秦知远。原来，千年前让他出兵崔关，是为了今日维护天道所谓的平衡。

原来是他，亲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对不起，我害了你，害了沽潺山！”

若不是他轻信天道，时渊也可以做一个清风明月的神明吧。

“休想！”

他的父亲，只有魔皇一人，他姓萧，不姓秦，他永远，都不会屈服于天道。

“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吾便用这一缕残识，让你永生永世囚于善恶之源！”

天道残识打开善恶之源的入口，用八十一道封印将萧时烬封印在内，自身也归于时渊设下的封印中。

怕是天道为未曾料到，萧时烬会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神格分成两半留在人间。

此后，人间再无太子秦朝弦，也无魔皇之子萧时烬。

后来的六千年，沽潺山由大师兄时烬重建，废除戴面具的规定，广纳门徒，不计出身，不论种族。不过大师兄不愿让人见到真实面容，无人知道他的相貌。

大师兄时烬于女帝即位的第三年圆寂，两年后，沽潺山下多了一个楚馆，名曰“风月楼”，楼主萧禹筹冷心冷情，却钟爱于沽潺山腰种下漫天桃花。

敬殊元年，大祭司横空出世，二人交为好友，后大祭司遭驱逐，不知去向，萧禹筹还是继续经营风月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了六千年，他早就看清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