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迷雾之中,四周安静得像死人冰凉的眼睛。
一颗参天古木之下,一张石桌,两把木椅,上面遍布密密麻麻青苔,似乎已经经过一千年的风霜。
或许还不止一千年。
有两个人正在对弈。
棋盘上黑子和白子绞杀在一起,局势扑朔迷离。
执黑子之人云淡风轻地下了一枚,问道:“此届你又起了什么名字?”
另外一个人摩挲着白子,迟迟不肯落下,“愿摘星。”
“你向来是善于起名的。”
“过奖。”
两人声线极其相似,听不出有什么分别,好似一人正自问自答。
执黑子之人又率先开口,“你还是不肯放弃吗?”
“应该放弃的人是你。”
执白子之人最终往棋盘中放下一枚棋子,随即飘然而去。
剩下的那人盯着棋局怔怔出神,喃喃自语道:“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愿懂我吗?”
虽然已经过了春分,可夜间却依旧充斥着凉意。
沈浪涛端起甚是精美的酒杯,浅浅抿上一口,看着三位师兄已经醉得不成样子,趴在桌上睡得七倒八歪,放声大笑,“哈哈哈,敢和我沈浪涛比酒量,真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那个什么什么撼树!”
呵,在清欢宗的三年,做什么他不是第一,这次比试他也定能拔得头筹。
对了,此届宗门比试叫什么来着,好像里面有个“星”字,有点拗口,他一直没记住。
楼下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他放下酒杯,下一刻便出现在第二层楼某个灯光暗黄的角落。
一位老者身着绣着蝠寿纹花纹极为华丽锦衣,沈浪涛一眼便认出是望京最大的成衣作坊花想容的之手,老者微微抿嘴,夸赞道:“此届宗门比试的名字起得好哇,叫做‘愿摘星’,可比上一届强多了。”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连声道:“然也!上一届叫什么‘浮萍散’,浮萍漂泊无根,听着便有些晦气!”
说到宗门比试,众人更是热议连连,虽然绝大多数凡人资质平庸,无法修行,有天赋者不过万里挑一,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民间对修道届种种可谓是如数家珍。
“我说此届又是哪家宗派弟子大露头角?”
“别的不敢说,第一名定是白家的人。”
“白家可谓是千年第一门派,弟子众多,九位长老更是化神之境!”
“也不尽然,多少深山老林,那些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宗派总出些惊人之辈。”
“不不,我敢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赌注,此届前三甲必定是白家之人。”
那老者又痛饮一番,故作神秘地道:“你们可知道这酒楼的来历吗?”
戴着青丝头巾的白衣文士笑道:“李员外说笑了,风满楼不是白家的吗,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王茂才此言差矣,风满楼在各地均设有分店,在望京的总店拥有‘天下第一楼’的美称,皇亲国戚更是以在风满楼第三层宴请为荣。白家虽与风满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最初呐,风满楼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馄饨摊!”
那位王茂才一脸不可置信,惊叹道:“小摊?”
李员外露齿一笑,“说小摊还是抬举了呢,只不过是个姓江的年轻人生来不是练武的料子,读书又过目就忘,无奈之下请人用桃木做了一副挑担,在路口挑担子卖馄饨,扁担两头一头锅灶、热水、木柴,一头馄饨、碗筷和各色调味,每日生意勉强维持生计。”
李员外顿了顿,大口灌酒,咂咂嘴回味一番,接着道:“忽然有一晚上遇到一位贵人。”
“贵人,那贵人姓白吗?”
“那位贵人和姓江的年轻人是本家,也姓江。他遇到伤心事,正暗自伤神,恰好遇到深夜准备收摊江家馄饨摊,吃下最后一碗后蘸着馄饨汤写了四个字。”
众人嚷嚷,“哪四个字,快说快说,李员外别卖关子!”
李员外哈哈大笑,“正是这风满楼的牌匾,‘大好前程’!”
其余人纷纷拍桌,大失所望:“李员外何处听到的传闻,离谱之极,不可信、不可信!”
那句“不可信”的“信”字话音未落,沈浪涛随即现身在酒楼大门口,抬头望着头顶那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的“大好前程”的牌匾,扁扁嘴,奇怪,他怎么不知道白家和姓江的人有什么来往呢,估计是那李员外不知道哪本风言风语的小册子上看到的吧。
不过这字看上去还不赖嘛,以往在望京总店的痛饮时他倒是没细细打量过,现在看去只觉翩若惊鸿,婉若……婉若什么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不想了。
原来这届比试叫做“愿摘星”,文绉绉的,他不喜欢。
星星在天上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摘它们呢?
不过不管叫什么,此届宗门比试的第一名肯定是他,他可不能丢了奶奶和父亲的颜面。
他眯着眼睛,盯着夜空上银钩般的月亮,清风袭来,吹动他的浅蓝色衣角,隐隐有出尘之意。
三日后,晴空万里,一个不知名的深山中,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可惜此处四位清欢宗的弟子无心欣赏美景。
一身鹅黄色衣裳清漩嘟着嘴,愤愤道:“清烨师兄,你没找错地方吧!”
此次清欢宗派出参与愿比试的五名弟子中,清烨是年纪最大的,自幼谦虚有礼,深受师长和同辈的喜爱,一行人从下山起,大事小事都是由清烨做主。他使劲地抓了抓脑袋,“怎么可能!不会,不会的,名册上明明写着就在这里啊,怎么会找不到!”
清漩不住抱怨,“清烨师兄我们可困在这里三天了,要是再找不到,误了行程,我可是会恨上你的!”
清烨平日束的一丝不苟的长发有些凌乱,他对着旁边同样一脸苦涩的清瀚和清润吼道:“小师弟呢,小师弟去哪里了?”
清润苦道:“小师弟说他稍微有点眉目,要四处多转转寻找破阵端倪。”
清烨一行人困在此处整整三天了。
他们本是清欢宗当下一代佼佼者,深受师门宠爱,正巧同为参赛宗门的临阙阁就在他们前往望京路上,清漩一向喜欢人多热闹,便自告奋勇担起通知之责。
可五人照着名册上标记的临阙阁的深山整整寻了三天,却找不到入口,而算算行程,再不启程便会错过这二十年才一次的宗门比试。
宗门比试是近千年的传统,每一届规则不一,唯一不变的是每二十年一次,从未更改,是宗派世家的弟子打响在修道届名声的第一仗,有百年世家因榜上无名而日落西山一蹶不振,也有寂寂无名的小派因为出了一位杰出弟子而声名大噪。
这比试可不得延误啊,再找不到入口,只好先行离去了。
那临阙阁没能参加,岂不是清欢宗几人的过错,清烨作为带头师兄让师门蒙羞了吗?
天啊,清烨在心中哀嚎,我亲亲的小师弟,无所不能的沈浪涛,你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终于是开了!
沈浪涛拍拍手,心中一顿翻江倒海,想他天纵奇才,怎么会被这小小阵法困住三天,说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那木门被破之后悄然隐去,而入口极窄,地面上用大小不一的的青石铺路,他一路飞奔,面前出现大片繁盛的树林。树林间没有别的树木,只有桃花,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香气盈盈,一片粉霞。
在一株绰约风韵的桃树下,一身穿黑褐色布衣的年轻男子正在练剑,一招一式郑重其事,沈浪涛大喜,终于看到人影了,断然喝道,“请问兄台此处是临阙阁吗?”
那男子好像是受到极大惊吓,抛下手中的剑,瞬间不见踪影,沈浪涛快步捡起树下的剑,满脸无奈。
何至于此呢?他长得很吓人吗?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都恨不得把世间所有赞美之词塞在他身上,什么“仙人之姿谪仙下凡皎如玉树”之类的夸赞他都听腻了,虽然眼下他幻化了容貌,但是依旧跟本来相貌有五分相似,生平还是头一回有人见到他的脸就被吓走的。
“喂,有人吗,请问有人吗——”他也懒得文绉绉地说话,街边无赖般就地一坐,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几片桃花瓣随着清风,如一群妙龄少女追逐打闹般洒在他的眉间。沈浪涛不以为意,淡粉色花瓣映衬着他肤色白皙如玉,世无其二。
一位身穿黑灰色粗布衣的男子突然出线在沈浪涛眼前,来时身影极快,以他的目力都没看清,他微微蹙眉略感诧异,等看清来人面目之后却哑然失笑。
来者是个胖子。
一个很是圆润的胖子。
修道者自筑基之后,可随心幻化身型相貌,虽不似凡夫俗子一味追求皮相之美,但终究不能免俗,绝大多数都是玉貌冰姿仙风道骨,可谓是卖相极好的。
除了那几位出了名的钟爱胡吃海喝的宗主长老,能找到跟眼前这么胖的修道者可真不容易。
他胖也胖得奇怪,丝毫不显臃肿笨拙,像是个体型均匀苗条的人把三十斤肉细细剁碎规规矩矩安插在身上,一张端正的四方脸极为威风,眼若星河又透出丝丝诚恳。
那胖子开口问道:“请问阁下是?”
沈浪涛起身,随意拂去身上凌乱的花瓣,朗声道:“在下清欢宗沈浪涛,特来通知临阙阁参加‘愿摘星’。”
那胖胖的男子挠挠头,满脸憨厚淳朴,“什么‘愿摘星’?没听说过……”
沈浪涛细心解释道:“‘愿摘星’是此届宗门比试之名。”
那胖胖的男子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待我问问,阁下先随我来……”
沈浪涛与那男子并肩齐行,问道:“请问仁兄如何称呼?”
“喊我胖胖就成。”
胖胖?沈浪涛心想不是你们临阙阁给弟子起名都这么随意吗,一般姓名不都是有名有姓的吗,怎么这宗派以体型起名?那长得胖就叫胖胖,那很瘦的就叫瘦瘦,个头很高的就叫高高?多高算高,是以什么标准呢?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请问胖胖兄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胖胖赧然一笑,更显得憨态可掬,“那肯定是我师父啊。”
沈浪涛不禁感叹,“你的师父可真是一位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