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刀光率先抵达的是法天象地的轰鸣雷霆,风尘飞扬,沙石奔走,无数海棠花被碾成粉末,暴怒的神明似乎动了杀心,势必要将打成邪魔外道的花玉楼剿灭在这场雷劫中。
但肃杀的毁灭之意被厉从空阻挡在外,他如同一座战神石刻立在原地,掌中的玉龙剑上流窜过细小的雷蛇,黑龙的身影在剑锋中徘徊,剑气深戾霸道,在裸露的地皮上割出数百道深刻的剑痕。
厉从空的目光投向雷云笼罩的魔域边界,他看见一道人影穿梭过雷云,如同箭矢直直射向雷劫中心。
在它之后,无数魔物蠢蠢欲动,如同黄蜂过境,将雷劫覆盖的荒漠翻起一层血土。
厉从空的剑意收放自如,一息之间斩杀了百头魔物,周身的灵力搅如海中涡旋,黑龙顺势从玉龙剑中腾跃而出,环绕住照时留与昏迷的花玉楼。
熠熠的龙鳞如同玄镜倒映三人,庞大的身躯组成厚厚的高墙,将雷劫阻挡在外。
照时留听见黑龙沉重的鼻息,与闪烁着细小雷蛇的鳞片摩擦的声音。
厉从空头也不回:“我将雷劫和魔修引走,你就待在这里别动。”
他顿了一下:“行藏在吗?”
照时留刚从春日行中出来,便被花玉楼领到了魔域,行藏与九节鞭都被留在云衔山。
照时留摇头。
厉从空便丢给他一把剑。
“如果有魔物趁乱过来,杀了它。”
黑龙将两人的气息掩藏起来,厉从空同时冲破屏障,引动自己的劫云,又将花玉楼的劫云带走,转移了大批前来袭击金仙的妖魔鬼怪。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头顶上下翻涌的雷劫一霎那停止,似乎在判断渡劫金仙的准确位置,不消片刻,法天象地便朝着南方移动,追逐着厉从空离开。
当法天象地的目光不再投射到二人身上,魔域的上空又开始降下淅淅沥沥的血雨。
照时留抱着花玉楼,手握着那把冰冷的剑,他察觉到花玉楼的体温正在下降,于是脱下外衣罩在花玉楼身上。
花玉楼闭着双目,唇边是干涸的血迹。他为花玉楼擦干净脸庞,想起花玉楼指上的戒指都是法器,于是拉住他的手,挨个转动。
终于有一枚戒指朝他打开。
照时留连忙在戒中天地内搜寻着花玉楼能用的东西。
叮——
腕上的金铃一晃,他若有所感,照时留睁开了眼。他发现黑龙的顶部,有一道畸形的黑影投射下来。
仔细查看,竟然是一个人。
照时留还没拔出剑,对方已经俯冲下来,气流将照时留掀翻在地,魔修掐着花玉楼的脖颈,将死气沉沉的仇敌提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蛇爬过沙地,又带着复仇的隐秘快意,周身颤栗着。
“找到了。”
照时留头晕目眩地爬起来。
下一瞬,他睁大了双目。
他看见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反手抽出大刀,毫不犹豫砍在花玉楼身上!
不——
照时留热血上涌,目眦欲裂,抓起剑就朝他冲过去,可他分明靠近不了魔修,地面生出四根尖刺,分别扎在他的四肢上,将他束缚在原地,照时留因为剧痛眼前一白,仰起头,两道泪顺着脸颊流淌。
魔修没有理会他。
他将境界大跌的花玉楼翻过身,在他的身体中翻找着什么,最后阴郁地皱起眉。
“没有?”
诏宫想起一侧的凡人。他拖着花玉楼走过去。
“他的,剑在哪?”
照时留看见他掐花玉楼的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最后目光落回诏宫的脸上,没有反应。
诏宫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抓住照时留的头发,俯下身,目光舔过照时留的脸庞,他提起花玉楼,逐一对比,发现两人虽然都是妍丽的长相,眉眼却不全相似,才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诏宫与花玉楼是仇人,没有找到自己骨剑,虽然砍了花玉楼一刀,可心中仍旧不满,总觉得怨气无处发泄。
“你和他待在一起,他是你的谁?”
他松开花玉楼,手指按在照时留的眼尾,将对方的蘸着怒意的眼睛按得闭上,照时留的眼眶发红,视线朦朦胧胧,因为他古怪的手法几欲作呕,偏过脑袋,躲避开诏宫的手指。
他一直不说话,诏宫也察觉到什么。捏住他的脖颈,手指按在他脆弱的喉结上,半晌才道。
“原来是个哑巴。”
“哑巴好,死的时候不会惨叫。”
诏宫发现他的唇一开一合。
明明没有声音,只能看见血雨自下而上倒流。
一道剑意从背后袭来,将诏宫击退数米。束缚照时留的地刺被震碎,照时留身体一颤,就要倒在地上,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温和的声音从照时留头顶响起。
在充斥着狂暴雷劫的魔域,有些不合时宜的沉稳,像是立在一场春雨中,树影婆娑、花叶零碎,昏暗的天迹撕裂一线边角,泻下柔和的光影。
“魔域不太欢迎我,过来遇到些麻烦。”
风不晚垂下头来,绸缎般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拉回了照时留的神志,他有些担忧地说。
“我来迟了,抱歉。”
照时留抬起头。
血雨在倒流。
魔域的一切自从风不晚的到临变得缓慢,万物开始逆生长。
诏宫:“你又是谁?”
风不晚没有理会他,只见弟子双眸绯红,脸上有些红痕,他的四肢都带着伤,像是一只遭到残忍对待的幼猫,本是活泼又充满生命力的存在,可眼下却显露出无尽的脆弱来,似乎一触即碎,于是温柔地盖住他的眼睛。
“抱歉。叫你害怕了。”
他盖住弟子的双目时,只能望见对方一截玉白的下颌,修长光洁的鹤颈也未因疼痛垂下。
风不晚沉默了一瞬。
漫天血雨便化作无数剑影,在魔域荒芜的土地上横流。
四周都是静谧的。
他却察觉到掌下一热,湿热的泪水从弟子的脸侧滑落。
照时留没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只是站在原地,若是风不晚什么也不说,他可能不会难过。
可现在,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泪。
他想起花玉楼说的话,眼前是对方倒下去的身影,随后又是诏宫用刀砍在对方身体上的画面。
耳边是轻柔的风声,诏宫的哀嚎声甚至没能传到他耳畔,便被横流的风雨带到千里之外。
照时留用颤抖的手拽住风不晚的衣袖一角。
照时留:二师尊,你救救三师尊。
风不晚松开手时,照时留眼前恢复了光明,他晕乎乎的,发现四周安安静静的,风撩动地上散落的海棠花,黑龙消失无踪。
风不晚给花玉楼喂下一颗丹药,又输送了些灵力给对方,半晌才停了手,为花玉楼整理好衣袖,风不晚抬起头来,迟迟没有说话。
照时留沉默地同他对视,从茫然,到震惊,他踉踉跄跄走过去,最后怔在原地,身体发软跪坐下来,泪水自眼尾滑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若失,终于哭了出来。
云衔山金仙陨落。
……
飞鹤掠过云衔山,捎来了暮秋寒雨。
花市无尘的庭院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庭中的海棠花枝叶茂密,这些花非人间凡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尤其是花市无尘的主人在庭中时,海棠花开得格外艳丽,似乎能胜过万千春光。
一位少年坐在海棠树下。
秋雨绵绵,将海棠润出一片云烟。
明明都是如火的红花与红衣,可庭中却满室死寂,像是春色也被凝固在单调的雨中,曾经的极乐与欢愉停在了海棠怒放之时。
少年抱着一把剑,裸露的一截冷白手腕上,一个金色的铃铛摇动,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庭外的大门吱呀一声响,被风吹开。
少年却没有反应,只是枯坐在海棠树下。
靳望州弯着腰从门缝中搜寻着小师兄,低声道:“孟清衍,别挤我!我看见小师兄了!欸!唉,他还坐在那!”
声音极快消失。
“小师兄坐在那一个月了,怎么办啊?”
少年的唇角平直,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
“我怎么知道……”
可他们分明记得小师兄很爱笑,尤其是碰到花玉楼时,总是忍不住向对方撒娇,在金仙的周围小蜜蜂一般转来转去。
“门主就放着小师兄不管吗?”
靳望州压低声音:“门主这个月第三次去魔域了,听说魔域的各个城池都被翻了过来。我之前远远望见门主与剑仙交谈,啊,那煞气,吓死我了,真不愧是修罗道!”
两人感觉肩上被一碰,转过身时,却见一只丹顶仙鹤优雅地打量他们,鸟喙叼着一株海棠花。
靳望州摸不着头脑,孟清衍已经礼貌地接过花枝,向着仙鹤颔首,随后扯过靳望州向外走。
“别看了,回去练剑吧。小师兄会有门主和剑仙照料的。”
两人渐行渐远。
花市无尘中,一朵海棠落到了照时留面前,他身边多出了一个人,对方手持纸伞,如同一位赏花的普通人站在他一侧,为照时留遮挡住秋雨。
风不晚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一抚枝头海棠。
被秋雨打得花簇低垂的海棠花重焕新生,风中又蕴满了香气。
风不晚跪下身来,静静地望着他。
他原本有些疑问想询问照时留,那日春日行开启后,他在冥冥中感觉到照时留会来悬空阁,于是站在潭中礁石上一直等候。
可最后,照时留没有来。
云衔山无星无月,他越上铁索桥,神识覆盖住云衔山,发现厉从空也不在山中。连绵的群山,只有他一位大能的神识漫无边际地延伸出去。
似是群鹤划过夜空。
夜中的海棠花秘密绽放。
他等不来想见的人。
好在,厉从空很快传音了他,所以他去了魔域救下了照时留与花玉楼。
可现在照时留太过伤心,这点疑问也无关紧要了,他知道少年喜欢自己的三师尊,所以坐在海棠树下一动不动。
“你想见他吗?”
照时留动了动,一双星辰般的眼眸直直地望过来,仿佛能穿越时空,又带着令人心惊胆颤的赤诚思念之情。
怎么做?
有一朵海棠落到他的肩头。
似是万千风掠过了草场,所有草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倒倾倒。
风不晚:“要么第二次开启春日行,要么你成为金仙。”
开启春日行能回到过去,自然能见到过去的花玉楼,可过去只是过去,幻境永远只是幻境,思念不可能传递给幻境中的过去之人。
照时留:那为什么飞升能见到花玉楼?
风不晚:“花玉楼来自海棠,三界有修士陨落后灵魂回归自己那界的说法,很有可能他的灵魂也回到那面转世……若你飞升成金仙,便可自由往来,去找他的转世。”
“不过,你需要知道一点。转世了,有可能对方不再记得你,他会是不同的一个人,他不会记得你是他的弟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来过三界。更有可能,他的性格、处事方式与现在完全不同。就算这样,你还想去找他吗?”
照时留盯着风不晚,郑重点头。
风不晚顿了片刻,平淡道。
“他若知晓你这般喜欢他,肯定会很高兴。”
照时留没有反驳,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只是认真地告诉风不晚。
谢谢你。
风不晚叹息一声,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头顶。
“一月后,云衔山南天剑海会开启,你无需大比,只去挑选一把适合自己的剑即可。行藏虽好,可终归不太适合你的道。”
照时留:我的道?是什么。
风不晚看了他一息:“修罗道亦或是合欢道,你都可以选择。但有他的先例,我并不建议你选择修炼合欢道。”
照时留:为什么不能是有情道?
风不晚:“因为你的心装不下除他以外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