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让谢家参与进来,亦是场冒险。以裴脩己为首的一众重臣间,不是没有反对之音。
可眼下情势危急,短时间内,挑选一个她绝对信任之人,解决宇文汲突然而至的痹症,她只能想到谢氏。
谢家,是孝温皇后的娘家,也是她宇文苑,除了宇文氏一族外,惟一的亲族。
谢期很有大局观,他收起了玩笑,专心致志分析起了当前的情况,加之同太医署医正会商了一夜,终于拿出了一套完备的施针医案。
“看不出来,这玩世不恭的谢二公子,行起医来,还挺像个样子的啊。”前来汇报上京城近况的高恩世由衷感叹。
“毕竟是神医奉阳谷的亲传弟子。”殷恪淡声道。
啊,高恩世吃惊,据说奉阳谷授徒极严,谢家这种一等一的世家大族,甘愿把自家二公子送去受苦,真是出乎意料啊。
在谢期的精心照顾下,宇文汲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四肢的淤青纾解开去,连带着治疗昏厥的用药,都减轻了不少。
好消息还不止一个,六月初八日,长乐终于收到了因水患迟滞了十五日的邸报。
收到邸报时,长乐正在沐浴,防止热汤弄湿邸报,长乐吩咐篱角把邸报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待她梳洗毕,穿好亵衣,预备拿起邸报,细看案情进展之时,忽然眼角发黑,天旋地转,栽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邸报上一行文字——槐阳县四周百余里,唯有一家仍有冰窖使用,乃为陈郡山庄的别院,平日少有人居。
陈郡山庄。
陈郡,谢氏。
长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孝温皇后还在世,三月三日,曲江池畔丽人行,彼时尚年轻的齐国公夫人张氏,笑盈盈地携子来向皇后娘娘问安,大公子沉稳,二公子活泼,都是极其优秀的儿郎。
母亲和张氏,这对姑嫂关系极融洽。每每聚到一处时,就有说不完的闺中话。
她呢,托着腮,看太子哥哥和谢大公子下棋。
二公子闲不住,拉她出门看仙鹤,看浮游在曲江池中的天鹅。春和景明,杨柳纷飞的初春时节,好不畅快心怡。然而唬得一众丫鬟婆子亦步亦趋,提心吊胆,生怕他俩不小心落水溺着了。
当时谢期怎么说的,“昭昭妹妹不用担心,二表哥我身强体壮,会永远保护公主殿下的。”
话犹在,人已改,她那最无心官场的二表哥,什么时候醉心阴谋设计,又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宇文汲。
醒来的时候,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四周黑洞洞的,不辨方位。
长乐勉强抬了抬胳膊,却似有千钧重,还伴随着叮呤哐啷的铁索声。
是手铐。
她尝试动了下双脚,同样听到的铁索之声。
看来,她是被丢到牢里了。
如果是一年前,她会怎么样?低声啜泣,惶恐不安,祈祷别人来救?再多的情绪,总结下来,只有四个字——坐以待毙。
可这一年,经历得太多太多了,长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女孩。
她摸了摸自己的双手,双腕,母亲赐的金玉镯子还在手腕间晃荡。不是劫财,那么这儿就不是私牢。
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周身,仍是出浴之时的亵衣,没有换上统一的囚服,不是刑部的风格,显然不是刑部大牢。
细细暗忖之,自己现下勉强算得上“位高权重”。冠冕堂皇成了官牢中的阶下囚,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一个权势更高之人,亲自下的令。
自己是长公主,能这般羁押的理由有限,最好用的理由,莫过于谋逆,谋谁的逆,思及谢期的所作所为,自然是宇文汲。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就着微弱的月光,长乐瞧见自己左手的食指丹红一片,靠近鼻尖细嗅之,是朱砂的味道。
看来,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已经签字画押,被盖棺定论了。
一场死局。
可长乐不慌也不焦虑。既然情绪对于脱困无用,那就不要让情绪泛滥,影响判断。
眼下,宇文汲醒了,结合先时代行国政之事,必然怀疑自己有谋逆之心。
此等大事,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必定有同党。就看宇文汲是怎么判断的了,或许认为裴中书令、徐御史是自己的同党,或许认为殷恪是自己的同党,又或许,认为他们二者皆是。
殷恪,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宇文汲怀疑,有没有被动刑,他在北地受了两次伤,回来尚不及好好将养,此刻若被施了刑,该是多么虚弱苦痛啊,这状况,不由让人担心。
她双手不由自主攥成拳,呵,殷恪和她的一线生机,眼下全赖宇文汲须臾间的判断,不可谓不讽刺。
她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只有枯黄的干草垛,这是重刑犯的待遇。她慢慢躺回干草上,闭目养身,默默告诫自己,能睡就睡吧,明日,看来是场恶战。
晨光熹微之时,有脚步声传来。
长乐闻声而起,呼了一口气,端正而坐。管他是人是鬼,没什么好怕的。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迟滞。听着,像是长久卧床堪堪清醒之人。
“妹妹。一夜睡得可安稳?”
来的是宇文汲。
她抬头,直视,毫无怯色。
“还不错,起码安静。”
“我就喜欢妹妹的达观,比我那不成器的大女儿,稳重多了。到底是父皇会教养孩子啊,他亲自抚养的明怀太子,还有你,都是人中龙凤。”
长乐冷笑,“哪有被铁链捆住的人中龙凤,皇兄过谦了。”
宇文汲席地而坐,淡淡一笑,并不恼。“妹妹,知道为兄是何时怀疑你的吗?”
长乐故作疑惑,“怀疑我什么?”
“谋朝篡位啊。”
长乐眼睛瞪得圆圆的,甚是无辜:“我嘛?凭什么?”
“凭‘帝传七世,女主天下’的预言。还凭你,每次都置身事外的好运。”
“碧城山遇袭,你毫发未损,而冯五却失踪乃至离奇死亡;太液池招魂,你激怒新昌扰了祭礼,徐家大姑娘的死亡真相却神奇地浮出了水面;还有那场让我父子失和的夜宴,中途离席最久之人亦是你。你是朕的亲妹子,本着骨肉亲情,朕也不想为难你太多,所以为你许诺了门当户对的人家,送你和亲,你呢,红妆十里出京,百姓夹道欢呼回京,因为你,丹厥可汗死了,丹厥乱成了一锅粥,你依旧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因着和亲,挣了个‘镇国公主’的名号,得了今日协理朝政之权。”
他低头把玩着自己的玉扳指,嘴角聚着一丝嘲讽“妹妹啊,你皇兄虽是个庶出,但不是个傻子,没有一点脑子,我也不配坐在这架龙椅上。”
长乐眨巴着眼睛,望着宇文汲,“皇兄也说了我有协理朝政之权,所以,臣妹做错了什么?”她抬了抬手中的手铐,“得了这般待遇。”
“可是妹妹签字画押了呀,白纸黑字,承认了自己妄图取而代之的不臣之心。”他扬了扬手中的认罪书,不要半分颜面。
“所以,皇兄是要屈打成招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她已经在明面上“认罪”了。
“不,我这明明是要给妹妹一个生的机会?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
“什么?”长乐诧异。
“你的同党,真正的幕后之人。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新昌是你们构陷的,阿晖也是你们害死的吧,对我的子嗣斩尽杀绝,其后野心,昭然若揭。”宇文汲说得坚定。仿佛已经透过长乐,看见了隐匿其后的真正的野心家。
呵,长乐简直气笑了,在宇文汲眼中,自己一贯柔弱无用,先前种种“天幸”,肯定是有高人指点,涉及到他这一脉的累累错行,皆是因为别人的戕害?
她冷笑,开口道:“同党啊,有啊,杜濉是我的同党,裴脩己是我的同党,还有那个谢期,他是我表哥,自然也是我的同党,让我想想还有谁,对了,你那缇营卫,那个缇帅殷恪,也是我的同党,都去把他们抓起来吧,抓起来,朝堂上就清净了。”
“不可理喻!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回应她的,是宇文汲铁青的脸。
他阴恻恻地丢下一句话,“你该谢谢缇帅,要不是他和谢期合作无间,力挽危局,现下,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好呀,皇兄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机会,我当面致谢。”
宇文汲知道她嘴里再也套不出什么话了,转身,拂袖离去。
长乐却主动喊住了他。
最后一次,以一个妹妹对兄长的真诚,问,“我只问你一点,为什么要杀归云扶?”
宇文汲扭头,像是看着一个不要命的谏言官,寒声道:“你看出来了?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他是太子旧臣。明怀太子旧臣。所以,他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