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中，一个荒谬但可行的法子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要求士兵们更衣易服时，李贤昀以身作则，连同自己的锦衣也换成了粗麻布皮，除去几分寒酸，其余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

李贤昀从身侧抓起两撮潮湿的土壤，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而后蹑手蹑脚地从竹林钻出来。

那群训练有素的家仆已经跟随主人出府了，府中的人没了主心骨，瞬间乱作一团。

趁人群混乱之际，李贤昀瞅准时机，闷头扎入了来来往往的奴仆之中。

李贤昀不知他们在忙活些什么，但两手空空总说不过去。四下打量，从一处隐蔽的角落里拾了一根腕口粗的木柴，握在手里，权当防御性工具。

府内灯火通明，打远处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守府走了水。

“大娘子，您当心着身子。”

“老爷若是出了事，我要着身子作甚！”

就在这忙乱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冲破了火色，迈入李贤昀的视线。

身后的小丫鬟手持貂裘，几次欲将其披在太守夫人的身上，却总是被夫人无情打落。

“夫人，您现在有孕在身，这恐怕是……”

“多派些人过去，”夫人打断丫鬟的话，左右张望，朝李贤昀所在方向随手一划，划出一片区域，“让那些人跟上老爷，务必保证老爷健全。”

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入了敌营，所以说，李贤昀是有点幸运在身上的。

为防止义和寨的事再次发生，这一次李贤昀不再多言，亦步亦趋地走在一行人最末，低着头，尽量削弱存在感。

本以为是义和寨的人进城劫掠，但当无数火把照亮城门，灿若白昼的火光倒影出森森寒光时，李贤昀不仅倒吸一口冷气。

这哪里是迎敌，分明是“迎”敌。

李贤昀挪动几分，在层叠的人头中，认出了太守。

太守几步上前，恭敬地对来人施了个跪拜礼：“不知将军到来，卑职有失远迎。”

李贤昀挤进人群，借着昏暗的火光，费力地张望来人。

“无妨，本将也只是路过看看。”虽看不清闯城者样貌，从这道清朗的声线上听，估摸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吧。

二十多岁的少年将军……

翻遍整个朝廷，除了杜若衡和那个人，应该找不出第三个了。

李贤昀心头一颤。

趁着周遭人还在议论来者何人时，李贤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议论之声。

另一边，杜若衡也接到了有人闯城的情报。

听完探子描述的来人样貌，杜若衡眉头微蹙。

众人皆以为他要下令撤兵时，将军却一反常态，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继续休息。”

“杜将军！”

杜若衡闻声回头，看清李贤昀的打扮，见怪不怪地差人去准备一件新衣服。

李贤昀一路小跑才赶在杜若衡休息前回来，八百余地不到半刻钟，其可谓打破了太子“弱不禁风”的谣言。

“杜将军，年凭带兵闯城，”李贤昀气喘如牛，连汗都来不及擦拭干净，急躁地说，“这壅州城，我们怕是留不得了。”

辛苦跑来报信，没有功劳好歹也有苦劳；更何况还是太子亲口下达的命令，按道理他们应该立刻收拾东西连夜撤离。

谁知杜若衡一反恭顺，平平淡淡地应了句“臣知道了”，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丝毫没有遵从的意思。

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李贤昀未免恼火:“杜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冒犯了这位未来天子，虽有万般不情愿，杜若衡还是强压下怒火，忍气吞声地抱拳施礼：“太子殿下，将士们舟车劳顿，现已人困马乏，现在动身，未免军心不稳。”

李贤昀难得耐心道:“现在不走，怕是以后走不出雍州城了。”

杜若衡仍旧站在原地，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留在雍州过夜。

他并没有关于雍州城的记忆，实际上，上一世，李贤昀压根就没在雍州城停留，更别提“偶遇”故人了。

虽然对不速之客到来的目的有所怀疑，但李贤昀对来客的印象仅存在于两个词——政敌，危险。

其他的一概不知。

李贤昀不是暴君，自然不会拿将士们的生命健康开玩笑——在战场上，疲军只有挨打的份。

既然他们不知道太子的兵马已经入驻雍州，只是过一夜，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李贤昀侥幸地想。

事实上，若非死而复生，即使李贤昀机关算尽，也算不到他的结局早在雍州城便已画上了句号。

至于后来的种种，也不过是造化弄人。可无论如何变化莫测，却变不了那生死簿上命定的结局。

—

和李贤昀的下注心理很相像的是，卫芸也在“赌”。

又和李贤昀不同的是，卫芸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卫芸以袖掩面，怯生生地往皇帝身后避了几分。

皇帝虽不务正业，却能在短短十几天夺权上位，想必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卫芸要得就是他的这份“能耐”。

正如她所料，皇帝瞧出了卫芸的畏惧。似乎是联想到卫芸替嫁一事，眉头微蹙，不咸不淡地说:“左相府上好生热闹，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卫岸身躯一颤，竟有些语无伦次：“是臣失职。”

有了皇帝的庇护，卫芸却无心幸灾乐祸，反而面色凝重，不见半分喜色。

皇帝的手几经抬起又几次落下，最后只落得一声不满地冷哼，随后一挥衣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恭送圣上。”

这就走了？

没错，对付这群老狐狸，这一眼就足够了。

卫芸并未跟随皇帝离开，毕竟皇宫那地方她可不想再去一趟。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笔账没算完呢。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被众人搀扶起来，连口气都没喘匀，卫岸迫不及待地质问始作俑者：“卫芸，你究竟是何居心！”

卫芸暗中狠咬了下舌尖，努力挤出几滴虚伪的泪：“父亲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

“你明知道——”话头戛然而止，卫岸顿然反应过来，看向身后的一众亲眷。

夫人少爷们皆是满脸茫然。

难道真的只是凑巧？

可话都放出去了，覆水怎有收回来的道理。

卫岸敛起怒容，颤抖的指尖如同锋利的刀剑，直指“无辜”的卫芸：“你好自为之。”

卫芸正琢磨接下来的剧情设计，忽觉一阵带有酒气的风掠过，再回过神时，卫岸竟已提着衣摆追了出去。

依据他步履蹒跚的步伐，这一身装扮比万金还要沉重几分。

卫芸不愿凑热闹，目送家眷们跟随卫岸追出门，不假思索，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

凭着记忆，卫芸很快找到了那栋不起眼的柴房。

推开门，熟悉的霉味混着浊气，直逼门面。

卫芸拧着眉，在充满潮气的柴房里徘徊许久，最终将视线锁定在角落里的柴木上。

没错了，上次就是在这里发现的簪子。

卫芸将门反锁，然后撸起袖袍，开始搬木头。

不多时，木块就换了位置。

奇怪，什么都没有。

卫芸拭去额角汗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隅，不确信地用手抹了把那片地面。

干燥的灰尘染脏指尖，土质细腻，隐约有些剌手。

这土质好像在哪里见过。

“快，务必找到太子妃。”

看着木门被人从外面暴力踹开，一群手持木棍的家仆将她团团围住。

真是焦躁。

卫芸淡定起身，掸去了身上尘土，毫不畏惧地迎上家仆们凶神恶煞的目光，平静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家仆们虽手持棍棒，态度却意外恭敬：“太子妃，丞相有请。”

卫芸不语，示意让他们带路。

穿过寂寥的庭院，卫芸忽然刹住了步伐，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

众人不明所以之际，卫芸用力闭了闭眼，红唇一张一翕。离得近些的，清楚地听到她念了一句——“快来了”。

在家仆还在犹豫要不要催促她尽快离开时，只听得一声尖细的叫喊：“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的到来让众人为之一惊，也包括还未来得及离开的皇帝。

帝后先后临驾相国府，这是相国府难得的盛况。

不似卫岸的慌乱，卫芸整顿衣裳，翩然而至，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目光流转，似有诸多话要与卫芸说，碍于皇帝在场，也不好免了礼数，朝着跪拜的众人微微颔首：“免礼。”

“皇后怎么来了？”皇帝被迫回到相国府，面色很是不悦。

“妾身听闻陛下今日微服私访，本欲与陛下同游，谁知陛下如此性急，还未等妾身打点好就急匆匆出宫，”皇后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方丝绢，恭敬呈上，“竟连腰牌都忘记带了来。”

不知那句话戳中了皇帝的心坎，皇帝脸色愈发难看：“这种事让小德子跑个腿就是了，皇后怀有身孕，应当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陛下过誉，不过是妾身的分内之事。”皇后说着，忽然转过头冲着卫芸灿烂一笑，“况且太子妃与妾身有约在先，一直未能践行，碰巧今日得空，便顺路来探望太子妃。”

卫芸正纳闷她们什么时候有约时，皇帝已接过绣帕。

不知看到了什么，皇帝冷峻的面色稍有和缓。

凭借常识，常人猜也能猜出来，绣帕里根本不是什么腰牌。

“太子妃。”皇帝收起威容，对还在努力思考最近欠了什么债的卫芸道，“你该当何罪？”

言语虽是责问，可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愉悦。

结合皇后偷递来的眼神，卫芸稍加思考，慢慢起身，不慌不忙地行礼，一本正经道：“臣妾愚钝，还请圣上降罪。”

皇帝瞥了眼一旁紧张到哆嗦的卫岸，冷哼一声：“皇后身怀皇子，你还让朕的皇后亲临太子府，该当何罪？”

卫芸垂眸敛容，杜口无言。

御下皆是寂静，皇后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眉头微蹙。

虽不满卫岸对卫芸的所作所为，但为了日后的前途，皇后还是决定给他台阶下：“卫相不必担忧，陛下只是在和太子妃开玩笑而已。”

皇帝只手撑额，目光在卫家父女二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卫岸身上。

希冀的火焰随着时间逐渐削弱，最终泯灭于翻涌的厌恶之中。

眼见卫岸没有出言帮她的意思，卫芸斟酌开口道：“不知陛下认为，臣妾该当何罪。”

皇帝转移目标：“皇后认为该当如何？”

得到皇帝允许，皇后顺其自然的，说出了一直很想做的事：“近日天气寒冷，听闻太子府炭火不足，依妾身之见，不如让太子妃搬回东宫，一来省了来回的时辰，二来太子妃身体孱弱，近些时日总是疾病缠身，在宫里也方便照料太子妃。陛下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