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阿茹拽出主楼时，阿妈就在不远处擦窗户。我看到她放下手中抹布急匆匆跑来，头一下埋到肩膀以下。

“我瞧着你年纪小，胆子倒是大得吓人，你最好祈祷这次闯祸别殃及我，否则我跟你没完！”阿茹不住声地咒骂，“你什么身份就敢顶撞葛夫人？果真是低贱奴仆的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疑惑抬头：“你不也是奴仆吗？”

“你……”阿茹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得脸通红，“我跟你们这些下贱东西能一样？！”

我歪头打量她胸口——盛气凌人的女仆有一对崎岖锁骨，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两根勾丝的黑线，传递出某些窘迫的信号。

“看什么看！”她遮住领口，恼怒伸手来打我，被我后退两步躲开。

阿妈终于来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护进怀中：“阿茹，这是怎么了？天星做错事了？”

“你自己教出来的东西你自己心里知道。”阿茹用鼻孔对着我们，“她撞倒夫人贵客，怎么发落就等着看夫人心情吧！

“赶紧滚远点，别呆在这惹贵人不快。”

阿妈表情复杂，嘴唇蠕动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见阿茹转身离开，她也抱起我迅速跑出主楼门口。

到了花园僻静处，她将我放下，蹲身与我平视并询问事情经过。我心中忐忑，但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阿妈咬着牙：“你这小混蛋！”

她拉着我一只手，手掌“啪”一下打在我手背，脸上表情远比打人的手来得用力：“我打你了，我难道也是坏人？”

我嘟起嘴：“我不信。”

“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才不是真的想打我。”我上前抱住她，双手圈住她的脖颈。

下一刻，我听到她长长的叹气声。她拍拍我的后背：“你先回家去，我回去工作。”

“阿妈……”我问她，“夫人会不会惩罚我们？”

她又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回去找你爸，这些事也不是你一个小孩该想的。”

说完，她起身拍拍裙摆，疾步离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花草掩映处。

我呆呆站在原地，隔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仆役的身影总是匆匆，永远学不来主楼里夫人小姐的悠闲，阿妈是这样，阿茹也是这样。我克制着沿着花坛缓缓步行，看鲜花簇拥在脚边，恍惚间错觉我也能与她相似。

走到家附近，劳作中的阿爸看到我，直起身呼唤我的名字。

“天星？”

我回身看到他，大声回应了一句，如梦初醒般拔腿疯跑起来。风和日光正盛，泥土的腥气和花香混杂，我狂奔着一头栽进他正在料理的花丛。

很快，我闯祸的事情传遍庄园，连其他仆役也会抽空过来问一嘴。他们评论我时摇头咂嘴的模样一度令我坐立难安，但阿爸阿妈很平静，勉强陪笑着唠完又无事人一般继续忙活。

大概傍晚，家中准备晚饭时，门外传来阿茹叫喊。

“喂，徐园丁，在吗？”

阿爸带着我来到门口。

夕阳将他每天精心打理的花园染上一层氤氲的蜜橘色，小姐和夫人背光站在远处一丛郁金香旁，轮廓镶嵌着耀眼的光框。

有风扬起，蜜橘色的光影里填满花香。

白天被训斥的记忆重新涌上脑海，我猛地打了个激灵。

阿茹依旧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注意到她尖尖的下巴。

她说：“夫人找你，过去回话。”

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

我牵着阿爸的手一下攥紧。

阿妈一边在围裙上擦干手上水渍，一边越过我们朝夫人走去：“夫人，您怎么来了？天星年纪小，她……”

走到阿茹身边时，被阿茹抬手拦住。

“夫人找的是她，不是你。”她用眼神将阿妈生生逼退，“你上赶着找什么事？”

阿爸上前，扶住阿妈。两人对视一眼，阿爸低头看向我：“星星，夫人找你问话，你愿意过去听听看吗？”

我点头。

傍晚的花园有其他下工的仆役，他们远远看着，目光漠然。

我缓缓前行的脚步突然沉重如铁，抬一下都费力。不想忍受憋闷，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干脆埋头跑起来。

周围事物都在奔跑下虚化成明明暗暗的光影，我的身体重新轻快起来，越过阿爸阿妈，越过阿茹，直奔向傍晚萎靡垂头的郁金香花丛。

接近目的地时，我减速驻足，目光被花丛边缘一簇无花的枝条吸引。

那是我的猫的坟墓。

收回目光，我看向面前两人：“……夫人，小姐。”

“你总喜欢这么跑吗？”夫人掩唇，“也不怕摔了碰了。”

在她面前我总感觉拘束，双臂夹着身体不敢动弹，眼睛却难耐瞄向旁边少女。

少女系在腿上的牵牛花藤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根墨蓝色的缎带。缎带从她脚踝绕过一圈，在脚背打成精致的蝴蝶结。

比牵牛花藤更与她相配。

我回答：“摔了也没关系……不疼的。”

“怪不得。”她点头，“当时在屋里头撞人的劲头就足，天不怕地不怕的。”

阿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这孩子没大没小，一看就是从小被养坏了。夫人，这种人怎么配做小姐的贴身女仆？”

我扭头瞪她，反驳道：“我才没有！”

天色好像更暗了，我眼角余光瞥见身后阿爸阿妈，他们略微佝偻的身影快要和余晖融成一体。我于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趾在布鞋中挣扎求生。

“你觉得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夫人问她。

阿茹腰背挺得更直了：“肯定得挑个有教养的。”

小姐抬眸，沉默瞥了她一眼。

夫人又问：“你这样的？”

晚风吹过，给皮肤贴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寒凉。夫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比这阵不合时宜的风都叫人牙颤。

阿茹意识到不对劲：“……夫人，呃……”

夫人拢紧身上披帛，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吃完东西就回小姐身边，有这份护主的心是好的，以后多跟你阿爸阿妈学学，别那么冲动。”

我抬头，脸上诧异收不住，微张的嘴巴都没闭上。

“确实招人喜欢。”夫人笑起来，伸手掐我脸颊软肉，“小月嘴上不说，对你其实很满意呢。”

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后面少女。她正好也看着我，两人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

下一刻，她别开眼，开口呼唤：“母亲。”

“嗯？”

“回去了。”少女催促。

“小急性子。”夫人松开手，回到她身边，“不是你吵着要来的吗？”

她给阿茹递了一个眼神，阿茹便擦去额上冷汗，恭敬凑过去：“夫人，小姐，回，回楼里吧。”

“这一处我们来得少，阿茹……”夫人看着她，“你倒是应该多来走走。”

阿茹唇角僵硬扯动，只能附和：“对……”

“别看轻徐园丁家的闺女啊。”夫人上前，抬起她缩到脖子里的下巴，“你该多向她学学。”

阿茹战战兢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还是强撑着笑：“……对，是的。”

她瞥向我，面容扭曲：“以后我肯定，多向她学学。”

夫人终于满意，带上小姐原路折返。

夕阳完全隐没入西山之后，夜幕匆匆降下，护送她们一路缓缓前行。

吃饭洗漱后，阿妈带着我前往主楼。我们被告知，夫人要求我从今晚开始睡在小姐房间。

“照顾小姐的同时，守着小姐屋里不要再丢东西。”

“哎哟，她都是一个孩……唉……”阿妈愁得五官都皱在一块。

“陈姐，你也不用太担心。”传话的女仆与阿妈熟识，嘱咐我道，“天星，机灵一点，真遇上小偷就大声喊人。”

我懵懂点头，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一回事。

“我要……怎么照顾小姐啊？”

“小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小姐没让你做事，你就安静等着。”她想了想，又提醒道，“小姐每天睡觉前要喝牛奶，擦洗手脚，你到时候注意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独自推向二楼。

月光穿不透厚重的彩色玻璃，夜里的二楼走廊幽深如地底隧道，我没来由感到有些害怕，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大跨步奔跑起来。

“砰砰砰砰”脚步声响了一路，好不容易抵达走廊尽头，我刚想拍门，木门就被从里打开。

周月站在房间内，暖光从门缝溢出，洒了我满身。

我微微喘着粗气，还不知晓该如何打招呼，她圈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进去。

门一关，骇人的黑暗隔绝在身后。

庆幸自己获救，我朝她微笑，她却目光一顿，放开我走向房间内那张单人沙发。少女已经换了一条轻便的睡裙，但脚上仍裹着厚实的长袜子。袜子踩在柔软地毯上，步伐轻灵如猫。

我追上去：“夫人让我今天晚上跟你睡。”

她躺进沙发中，拿起白天那本未看完的书，轻轻“嗯”一声。

我站在她身边，注意力已经不在书上：“你的手疼吗？”

她看向我，眼中有不解。

“因为她，那个女人，她打你了！”我已经忘记那位夫人的称谓，只能张牙舞爪比划着。

小姐直起身，困惑看向我。

她问：“你没被打过吗？”

她的问题使我也陷入迷茫：“……没有啊。”

她咬着下唇：“你整天在庄园乱跑……难道你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很出色，所以你的父母老师才不打你？”

我没太听懂她的话，继续茫然摇头。

她更挫败，连书也不看了，直起身子与我理论：“你今天撞了人被带走，你父母也不管教你吗？”

“我不是故意撞人的。”我很委屈，“因为她打你了……”

她很聪明，只是呆愣一小会，便从这段鸡同鸭讲的对话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更为惊骇，好看的灰蓝色眼睛瞪得极大。

我看到自己身影笼罩在她眼眸中，巨大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