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生在墓园的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像是梦回自己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写课文的孩童时代。那时候他还把考试当做人生唯一的出路，做梦都想通过考试、奖学金、体面的工作来拯救自己的家人。

中性笔在纸上染出一个顿笔的圆点，周易生被一串过于熟悉的数字吸引了注意力，那一串数字写得相当潦草，就在他的名字的前面，中间隔了没几个人，是01984——某种意义上真的是阴魂不散。

负责的看守认得周易生，抱着枸杞茶杯，看着他一直盯着那串数字没动，半响试探性问了一句：“周警官？”

“......我不算是警官。”周易生似乎反应过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串数字是谁写的？”

“哦，你说这串数字啊，就是你们那个新救的omega啊？他说他暂时还没名字，来这里是想看看死去的工友。”看守也不含糊，直接道。

死去的工友——被高塔折磨致死的omega们被火化了，且在这里立了碑，政府出的钱，也许是面子工程的一部分。而01984还是01984，这位“半吊子”的诗人至今都还没给自己取个正经名字。——难道他就希望自己的姓名那一栏里，永远是一串古怪的数字吗？

虽然和他至今只有几面之缘，但周易生莫名觉得他真的干得出来，如果有人问起，他的回答大概会是：“为了纪念那些人和让我自己铭记这段经历。”或者别的类似的说法。

周易生将登记簿转回给看守，向他表示感谢，转身走进墓园的深处，在自己母亲的墓碑前献上了新鲜的花，很普通的白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应季的品种，大概可能是温室大棚产的。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而去看那片新埋的墓地。

那片墓地有着不小的面积，其上立着一行黑色的小碑，每一个小碑上印着黑白照片和姓名，都没有遗言——也没法有遗言。这堆小碑面前曾经摆满了鲜花，因为无数“不算名流”的社会名流和“不算媒体”的媒体们的热情光顾——现在只有零星几束小花还停留在原地。

他们是一群终将被遗忘的人。

而在这些小碑的旁边，有一个稍显特别的墓碑引起了周易生的注意，那个墓碑的造型很朴素，和它的邻居一样没有遗言，甚至也没有照片。

墓碑上的人的死亡时间是十几年前，然而这一片都是新立的墓碑。

墓碑的主人的名字是：木勒。

......

01984终究还是得取一个名字，给他做咨询的心理医生说人要向前看，接着用数字做名字不利于融入社会，隔壁查案的老警官说一直顶着个编号说出去也不好听，还是希望他能好好对待自己，给自己取个好名字，而名叫唐堂的实习生则拿来了最新的字典。

周易生听到这件事时，感慨之余腹诽了一句第八调查科已经闲到了这种地步。

01984乖巧地坐在椅子里，说在场的诸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在场的诸位帮我起一个名字吧。艾米莉说要不每人起一个让他选吧，顺口吐槽一句当今社会真是教育不公。

于是有兴趣的人们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周易生也顺着写下了一个。艾米莉依旧端着她那猫耳造型陶瓷杯，陶瓷杯上印着平权主义者的符号，问他：“周先生，你要不要猜猜他最后选了谁起的名字？”

周易生当时正在百无聊赖地处理其实也没人会看但就是要做的文件，头也没抬，回道：“选了什么？”

“齐穆·穆勒。”艾米莉笑了笑，“你俩不会有什么小发展吧？他选了你写的。”

周易生抬起头看向艾米莉，艾米莉稍微有些八卦地看着他——周易生是最后一个写下名字的，然而艾米莉不知道的是，周易生写下的名字并不是齐穆·穆勒。这个名字应该是01984自己取了名字，然后擦掉了白板。

周易生迟疑了一下，但并未揭穿这个小小的误会，回道：“没什么发展，我俩迄今为止就吃了一顿饭。”

齐穆·穆勒、木勒，听起来很巧，但很可能并不是单纯的巧合。第八调查科虽然没有决定权，但好在知情权并不被吝啬，也许他可以去内网上搜索一下这名名为木勒的人的信息——却又冥冥中莫名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这样做，或者说，这名omega背后可能有一长串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他不应该或者说没有必要知道。

但他仍旧这样做了，他记得那座墓碑上的死亡年份和人名——好在虽然地大物博，这个名字倒是并不大众，并没有同年死亡的同名者。

这名名叫木勒的人同样是一个omega，一个在早年的非法代孕机构里出生的孩子，被抛弃后死了——取缔该非法机构时统计的诸多死伤孩童之一。

然后就没有更多内容了。

然后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他试图深入搜索的行为。

提示音带来的内容有两条，其中一条是准备收容处理一个非法制药公司里救下的omega们，受害者的相关情况已经发送到他的邮箱——

该非法制药公司现在业已臭名昭著，非法制药公司的老板至今不知所踪，通缉令还挂着，周易生记得那是一个黑皮高壮、身体力量强过多数alpha的bete。当初诸多受害者都曾经被施以以护理之名进行的人体实验，如今这帮被解救的受害omega终于走完身体检查及配套的康复流程，要被送到第八调查科进行教育，好回归正常社会。

回归正常社会——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大部分时候，这些创伤或多或少将伴随着受害者的一生。

周易生翻开打印出的文件，又是一列又一列的黑白照片，左列是清一色刚解救出来时的记录照，右列则是最近新拍的生活照，肉眼可见得对比鲜明。

令人有一种一切都很好、生活会慢慢变好的错觉。周易生想，可惜这样的喜剧似乎天生就带点悲剧的意味，这些人其实本该从不需要接受所谓的“康复治疗”的。

他又翻过资料的一页，omega们的腺体陈列其上，刚救出来时拍摄的照片触目惊心，其上横亘着诸多针头，黑青发紫，不规则肿大。修复完后就变正常得多，除了颜色还是有些发暗，至少形状造型上不那么恐怖，甚至还有点儿独特的美感。

——黑青发紫的不规则肿大，他似乎有点眼熟。

时间倒回到烧烤摊上的那场群殴——01984，或者说，名为齐穆·穆勒的omega的后颈，正有着和这些照片上如出一撤的畸变腺体。

周易生深呼吸了一口气。

......

媒体的炮口将高塔案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净，调转炮口，转头继续深挖当今人们更感兴趣的话题：下一任主席候选人究竟会是谁。这次的选举大概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谓的“看点”，毕竟热门是一位家室“普通”的女性bete——而在此前，主席必须得是一位alpha是所有人的共识。

从来都对时事新闻非常热衷的艾米莉·史蒂芬翻过最新的咨询，不出意外又看到了“王八调查科”和“扫帚太师”两大雅号，在空调房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在心底感慨一句“第八调查科真是迟早要完。”

“非法代孕机构几乎是我们的老熟人了。”艾米莉的眼神落在陶瓷杯的平权主义符号上，据说这个符号来自一个非常知名的设计师的手笔，该设计师在访谈里大胆揭露自己在生活里所遇到的职业歧视，一度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实习生唐堂掏出了自己的小笔记本，正襟危坐，静待艾米莉小姐的后文。

“高塔案、还有刚刚转来的064药厂案，一旦某个事件持续时间颇久，里面又有一大批过低教育水平的omega受害者，那么必定和某一个大型非法代孕机构的取缔相关——或者说，当年的受害者们长大了，然而长大了的受害者又一次地成为了受害者，”艾米莉顿了顿，接着道，“虽然社会上总是充斥着知识无法改变命运的论调，但是实际情况是，如果没有得到基本的教育，面临险境的时候，人们甚至可能不知道如何去呼救。”

064药厂案据说和高塔案一样，也是热心记者发现了端倪，潜入后举报——而他们的报道中都提到，这里很多的受害者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报警，或者说，不知道如何正确高效地向外界发出求援。

麻木的周易生一边麻木地批示有一个实习生的请辞，一边按照流程收容处理新接收的omega，一边接着整理“面子工程”所需的资料，“面子工程”的主要业务之一是发一个公告，公告的主要内容是痛斥乡野非法代孕机构和宣扬积极阳光的未来展望——周易生毫不怀疑等他的公告发出去，游戏里第八调查科被扔的蔬果将要又新增一堆。

......

距离周易生上一次和01984——现在应该称齐穆·穆勒先生一同在烧烤店吃烧烤已经过去了两月，这期间他俩可谓称得上是字面意义上的“相敬如宾”，指对话相处时持之以恒地把对方当宾客一般客客气气，齐穆·穆勒先生雷打不动地给周易生丢糖——唯一的不同是量变多了些，偶尔还会分给他两粒橘子味的糖果。

“我认为橘子味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齐穆坐在花坛的边上时说，身上轻便而富有设计感的无袖运动服衬得他颇有朝气，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晨练完后的男大学生，“没有人能反对！”

周易生把额前的刘海往脑后一薅，用汗水做发胶平替就地抹出了一个背头，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确定对方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试探性地跟了一句：“支持......支持砂糖橘统治世界！”

说完之后齐穆却突然归于沉默，周易生转过头看向他，确定这小子脸上的表情是：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还会说这么幼稚的话。

周易生在意念中默默捏紧了拳头。

齐穆回以大笑。

周易生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玩给第八调查科丢水果的游戏，在百无聊赖的生活日常里偶尔啜饮品牌名为“八二”的冰可乐——据说该品牌是“82年”牌的盗版。他目视着电梯门打开，走出门，转头，看见齐穆家的房门口漏着暖光，而里面哐当哐当地响。

此情此景和之前的那次实在是有些相似。

他试探性地靠近门，没敢从门缝里往里看，只是仔细地听：确定里面哐当哐当的声音不是什么打架斗殴，而是在翻箱倒柜——再细细分辨，那箱应该是冰箱，柜子应该是食品柜......综合判断下来，这祖宗似乎应该是太饿了在翻吃的。

至于为什么他判断里面的是齐穆不是贼，是因为电梯里并没有外人的记录。

饥饿。

他比正常人更容易感受到饥饿。

距离他和齐穆出去吃烧烤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上一个月的这个日期，似乎这位齐穆·穆勒先生的家门口，也堆着成山的外卖，而且只有那个时间多得不合常理。

——该不会，这就是齐穆的特殊时期，而别的omega特殊时期是产生求偶的欲望，而这位先生则表现为：很想吃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