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穆听见遥远而肃穆的钟声，那声音他很熟悉，来源自一口巨大笨重的铁钟，那铁钟很老很老，连上面锈蚀的痕迹和铁钟一样巨大笨重。

今天轮到隔壁房间的阿姨敲钟——不，隔壁房间的阿姨似乎从不需要敲钟，需要敲钟的是谁？好像是需要一同参与实验的孩子，不，孩子也不需要敲钟，不对，隔壁房似乎应该没有人。

他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影，对方摇晃着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叫醒。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那张脸，不，他每天都能见到那张脸——那是他双胞胎哥哥的脸，也应当是他自己的脸。不，那也未必是他的双胞胎哥哥，也许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孩子总是这样的，一会儿你是我的哥哥，一会儿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他的哥哥，他亲爱的兄长，张开嘴巴，轻柔地、可怖地问他：“你凭什么代替我去原谅和感谢警方？”

齐穆试图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他说不了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听他的兄长问他：“你凭什么代替我去原谅和感谢警方？”

他从梦中惊醒，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算是惊醒，还是生物钟到了自然醒来，他摸过床头的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八点三十二，不早不晚......他也许应该起来为自己做一份早餐。

穆勒、木勒。

他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梦境的内容总是一样的主题，都是在一片混乱的世界里，他的兄长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你凭什么代替我去原谅和感谢警方？”

那质问的声音并不重，毫无怨气，大概是因为他的兄长从来不曾对他发过一次火，因此即便在梦里，他都无法想象兄长发火暴怒的样子。

他与他的双胞胎兄长都在非法代孕机构里长大，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原本付了定金，他两出生之后却迟迟没交付尾款——机构负责人一查，对方车祸身亡，尸体业已下葬。

车祸身亡。倘若对方是抛弃孩子的人渣，他似乎还有一个可供怨恨的对象，可是意外身亡又该怎么办呢？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只能接受命运的不公，被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

他们的母亲原本欢天喜地，高兴于“终于有了可以属于自己的孩子”，然后呢，然后发现养孩子远比自己以为的要辛苦，反正这两个孩子都是黑户，就算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这来自母亲的养育之恩来得荒谬，去得也匆忙，然后眨眼之间，就成了被遗弃的、被代孕机构赶出去的、没有身份证明的流浪孩子。

他们漫无目的的流浪、相依为命，然后失散，然后其中一个在失散后幸运地被好心人收养，参了军。齐穆如愿以偿地亲手捣毁了那个非法代孕机构，那时他们的生母早已因病死亡。

齐穆接下调查高塔的任务之时，并未想到能从高塔销毁omega尸体处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不，其实那并不是一张熟悉的脸，他的双胞胎哥哥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卷在一起，和他记忆里的脸以及镜子里自己的脸都大有不同，仅能从骨相上窥见相似之处。

血缘关系是靠DNA鉴定的。上面得知此事之后，顺理成章地让他“顶替”了自己亲哥哥的身份，成为高塔案的受害人，出面平息社会舆论，并顺理成章退休，治疗此前出任务遗留下的诸多精神问题。

齐穆从床上爬起，胡乱套了衣衫，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泼到脸上。门铃声巧合般响起，他胡乱用衣服下摆擦干了脸上的水渍，又一次看了一眼钟，九点整——他刚刚发呆了整整二十八分钟。

周易生提着一袋小饼干出现在了他的房门前，饼干似乎是刚出炉的，还散发着油香，“这是姜恩送给你的礼物，他昨晚和他的女朋友吵架了，我去酒吧捞了一下人。”

“......我记得他似乎并不喜欢喝酒，”齐穆默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接过了那袋饼干，“你们什么时候混成了能去酒吧捞彼此的关系？”

“准确说应该是，他亲戚家的小孩儿跑去了酒吧玩，然后正巧扫黄打非查到了那家酒吧，而去带亲戚家小孩回家的他被误以为成了......总之我过去把他捞了出来，”周易生也是沉默了一下，道，“然后，你知道的，那家伙是个究极恋爱脑，然后他就和我聊起了女朋友。”

“令人同情，想必你又又又又吃了不少狗粮，”齐穆品了一口焦糖饼干，评价为非常符合他的口味：稍甜但又不过分甜腻，“然后你们就聊了一整个通宵？”

“不，没有，”周易生有些不好意思，睡眠不足得打了个哈欠，“我们打了一晚上的电动，你知道的，那什么发售了，而游戏是一种浪漫。”

齐穆又咬了一口饼干，决定勉强依靠食物的美味认可了这种他不敢苟同的浪漫。

“所以他们因为什么吵了架？”齐穆八卦道，“坦白来说，以姜恩的恋爱脑程度，我时常觉得即便他们产生了任何争吵，也会被浓郁的爱意溶解。”

“你这个形容让我产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易生叹了口气，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齐穆的上衣下摆，那里沾了水，贴在了皮肤上，齐穆新练出来的腹部肌肉暴露无遗，

“——好像是因为姜恩不想公开，他担心公开恋情会影响到文雯的前途，而文雯则因此怀疑姜恩，她问姜恩是不是一旦她失去了商业价值，姜恩就会和她分手......后来文雯给他发了道歉短信，说并不是那样觉得......还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齐穆正准备说这恋爱谈得真不容易，却听周易生接着道：“然后他们现在正在商量怎么公开，呃......是的，姜恩其实也很想公开，然后他兴奋得甚至准备包下一整个城市的显示屏——我不知道他现在冷静下来没有，总之你手中的这份饼干他说是提前送来的，嗯，喜糖。”

齐穆一瞬间觉得这饼干似乎也没有那么香了。

......

他们所居住的楼是一梯两户，周易生不太喜欢在家里宴请朋友，齐穆则是单纯的社会关系简单，这一层平日里少有人来，电梯门打开之时周易生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不是有人走错了楼层，齐穆则是立刻戒备起来，目睹了来人之后悄然放松了自身的状态。

“打扰了，两位，”来者长相大众，表情一股不着调还八卦的气息，套着一身并不合身的西装，穿得很将就，料子也很随便——根据周易生的经验，对方很可能是应付职场随便套的西装，来者眯起眼，似乎先是确认了一下眼前两人的身份，开口道“第八调查科科长周先生您好，久仰。”

周易生反应过来，转过身挡住了门后的齐穆，问道，“请问您是？”

来者笑了一声，看得出来此人行事说话颇为随便，“嘿，我是谁不重要，我是来接您身后那位的。简单来说，你身后那位需要被带走配合一下调查。”

齐穆从后面拍了拍周易生的肩膀，点了点头，表情没多少排斥或否认之意，“你稍等一下，我换身衣服。”

“你就算是裸着上半身我也没意见。”来者眨了眨眼睛，比了个略显油腻的wink。

齐穆身形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对周易生道：“周易生，我可能要失踪一段时间，找不到我不用着急，你可以向那位要一下电话号码。——如果omega保护协会或者什么机构因为我找您，你直接联系他解决。”

周易生略有些疑惑地在两者之间转了个来回，转而又问道：“——劳驾，请问是什么情况？我对此是否有一定程度的知情权？”

“没什么情况，”对方耸了耸肩，将手机上的二维码对着周易生，示意周易生直接扫码，“周期性检查。写作配合调查，读作公费度假和心理疗愈，联系不了纯粹保密需要，以及这家伙自闭，度假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

对方思考了半响，又笑出了声来：“别担心，朋友，嗯......无论你们是合作还是感情关系，都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以及，如果你有的话，您的心意会好好陪伴他的。”

周易生转头看向齐穆，他换了一身普通的运动服，似乎随手收拾着一些日用品，那个写有着诗句的牛皮笔记本，被他用衣服包裹着，近乎有些小心翼翼地被塞进了小黑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