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荷翁在韵海阁见过几幅画,它们和故乡的水墨画是类似的风格,抽象写意,不重写实。
廉白真君亲笔画的《鹿王野》也是行云山势,比较抽象,仔细描绘的只有隐约可见的鹿眼鹿角,带了一点工笔画的细致,但形态也和真实的鹿有一定区别。
因此,谢荷翁推测,廉白真君或许没有见过偏于写实类的素描。
现在他的寝室里关着一头吃豹子胆长大的鹿,而这个世界与故乡的差异太大了,很多常识自己都没搞懂,又怎么去给小鹿出主意呢?
自己不行,就要积极寻找帮助。
搔头苦思,他想到了通过小荷花精让廉白真君看到那幅画。
一个能造画中境的妖,应该会对新的画技感兴趣吧?
寝殿穹顶很高,很蓝,光束在上面起伏旋转,就像在海水里抬头看天时,所看见的景象。
海蓝色的巨大石柱,四五米高的石雕鲛人半身赤|裸,双手向上托举着明珠,明珠的光辉照亮整座殿堂。
第一次进入这座大殿时,谢荷翁浑身湿透,午夜惊魂,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
雕刻着浪花和大鱼的丹壁尽头,真君坐在案后盯着那张纸不吭声。
“你所为何来?”
头顶突然传来廉白真君的声音,谢荷翁连忙转正自己的脖子,“真君,昨晚的那头小鹿,我放心不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它,所以想来咨询一下您的意见。”
“安置?你不想杀了它恢复自由?我能感觉到,你对奴隶这两个字眼,非常的厌恶。”
真君锐利的眼睛直视谢荷翁,为其施加了莫大的压力。
这种瞪眼模式,谁先错开眼就算谁输!
恰是少年郎的谢荷翁,仰起头,回瞪廉白真君,“鹿王是个英雄,英雄的后辈应该受到善待,我不可能杀它!”
廉白真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鹿王是英雄,他的儿子可不是,那注定是个莽夫。父辈牺牲所有为它谋划的后路,它不走,那你何必多管闲事?大可随它心意,任它死活。”
廉白仙君行进的步态很威严,正肩昂首,龙行虎步,随着他的靠近,他所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这激得谢荷翁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尖刺,“但这也太冷酷了!幼崽应该拥有犯错和改错的机会,它本性不坏,只是在仇恨驱使下有些莽撞。”
“它处事方法不对,但罪不至死!”
炎魔重伤鹿王这件事,不是什么机密,如果不加约束,一旦小鹿知道谁是它真正的仇敌,那它一定敢跑去报仇(送死)的!
嗒嗒嗒,空旷的大殿将廉白真君的脚步声放大。
他冷着脸,绕着谢荷翁走了两圈,又走回玉座,撩袍坐下。
“你说的冠冕堂皇,又何尝不是害怕自己受到牵连?”
谢荷翁双目灼灼,不闪不避,“我很怕再出现昨夜那种状况,但我也想它平安长大,这不冲突。我见识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它有益的,所以献上那幅画,向您求助。”
看着台下两眼亮晶晶的幼崽,廉白仙君收起了外散的威势,人在受激之下,往往容易吐露真言。廉白真君听了他的话,分清了他并非伪善。
于是,廉白真君的语气变得和缓,“鹿王选的那条路,就是对它最好的处置。”
他接着说道:“《鹿王野》中灌注了丰沛的灵力,那是我付给鹿王的酬劳。它倘若肯待在画中勤加修炼,未来的成就不会小。”
果然还是要送它回去吗?
“多谢真君,我会努力劝说它,让它回到画里的。”
劝说?都求到本君面前了,又何必再用那种软弱的方式?
廉白真君忍不住提点道:“幼崽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几句规劝,就能让它放下仇恨,选择隐忍?”
“可是它还那么小,冲去找炎魔报仇不是找死吗?”这是常识,很浅显的常识!
谢荷翁觉得自己一定能劝动小鹿,让它先保命,等以后变强了再提报仇的事。
“看来,你没有遇见过大事,也没被仇恨灼烧过灵魂。”
廉白真君笑着摇了摇头,“何必要你回去,我招它来,你当场问吧。它自己的命运,当由它自己来定。”
层层叠叠的宽大黑袖中,那只骨感的大手向外一拨,白光闪过,一头小鹿出现在大殿上。
它被强召到此处,小脑袋机谨地转动着查看环境,它看到谢荷翁,咧着嘴冲他眨了眨眼。
廉白真君开口问它,“小鹿妖,你想知道是谁重伤你父王吗?”
小鹿黑亮的眼球立马看向他,“想!求您告诉我他是谁!”
“知道以后你要怎么办?”说这话时,廉白仙君看向谢荷翁,他猜这幼崽接下来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可爱的小鹿咬紧牙关,满脸杀意,“我要去杀了他!”
“我发誓所言为真。”为了打消小鹿的怀疑,廉白真君并指誓天,“他叫炎魔,住在衢城北,那栋彻夜冒着火光的行院里。”
“多谢相告!”听得仇家名号,小鹿四个蹄子跳起来,它往殿外冲了几步,扭头欢快地喊道:“烦劳您送我出去!”
廉白真君准许了小鹿妖的请求,并暗自送它一道附身符,保其前行无阻。
眼见小鹿跑远,屁股上的白桃心消失在眼前,谢荷翁傻眼了,“您为什么要告诉它?还送它出去?那不是去送死吗!”
“这便是它的选择。”
“你为它尽心谋划,它跑出去之前有看过你一眼吗?”真君的话,问得谢荷翁哑口无言。
“幼崽,你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谢荷翁看着小鹿消失的方向,内心焦灼,“它真的出去了?”
“我将它放在了韵海阁前的大街上,在它冲进炎魔家里之前,我都能将它招回来。”
“时间不多,幼崽,告诉我,你的选择。”
一手撑颊,廉白真君视线向下,看着铺开的白纸上,那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这样细腻真实的画法,有哪个画者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很心动,但不会表现出来。价码没有谈成,还需忍耐。
“什么选择?”谢荷翁有点懵。
“倘若只是来求一个安置鹿妖的法子,你为何会面带忧惧?那个契约,你不想问问吗?”
说起契约,谢荷翁就想叹气,“请问真君,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不伤害双方的前提下,立刻解除契约?”
“有啊,第三种。你变成其他强者的奴仆。”
他不想做任何妖的奴隶!
廉白仙君看着他青白交加的脸,“你为何不说出来,来之前,你已经有过预想了吧?在鹿妖不听话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假如小鹿能够听得进劝,那还能稳住它,慢慢想办法,可现在小鹿已经奔跑在复仇的路上!
此时,又哪里来的什么选择?廉白真君这就是在搞事情!在逼他尽快下决定!
谢荷一咬牙,说道:“真君,我会把我所有的绘画技巧告诉您,请您为我和凌霄缔结契约可以吗?”
他还没来得及和凌霄通气,等回去以后,得立马去找他。凌霄市侩,如果价码适合,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竟然选的是凌霄吗?倒是个出乎意料的选择,不过……
“凌霄的功力不如鹿妖。”
“……”
“那阿善奴,她肯定比小鹿强!”阿善奴很冷静,而且还要在韵海阁呆一百八十多年,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自己大概率也活不到那时候。
“她在闭关冲击境界,不可打扰。快些决断,鹿妖快到了。”
嘶,忘记这茬了!阿善奴出不来!
谢荷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剩下的人选不多了!白妃子?不行,会死的!秋宫?他会把自己拆骨熬油,卖得干干净净!
看他光着急不说话,廉白真君的耐心告罄,“你为何推翻你来之前的决定?做我的奴仆,可是一般的妖求也求不来的。”
他说完,一个纸团从谢荷翁的口袋里飞了出来,于空中展开,白纸上,赫然画着廉白真君的脸!
传说里,道士和尚辛苦修炼几十年就能斗过千年妖精,假如有奇遇,有生之年自己还有可能强过凌霄、阿善奴。
但可假如契约的对象,是眼前这个强势的真君,那就是有期徒刑,变无期!
这也是谢荷翁来之前,做的最坏的打算!
谢荷翁跳起来去抓那张皱巴巴的画纸,“我、我来之前没做什么决定,我只是单纯的看你长的好看,想画个肖像……”
谢荷翁还要解释,他的意识突然被弹到了半空,而他的身体,又开始了鬼附身模式,直愣愣往外走。
我去!时间不够了!小鹿你要干啥!
廉白仙君寒着脸飞下来,一掌将他的灵魂压回躯壳。
苍白的指尖轻动,各取出两人一滴血,血液交融,再一分为二,分别汇入他们的心口。
“本君今日教你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做事要果决些!”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廉白真君:你的选择,与我无关。
今天,廉白真君:你的选择,我说了算!
馋人家谢荷翁才艺,啪啪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