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地下的台阶,走廊狭窄,灯光暗弱。
谢荷翁被自己走路的回音搞得心脏狂跳,他有点想打退堂鼓,“凌霄哥,要不我们回去吧……”
“你早不反悔!我都已经和宛千丝说好了,他们在等着呢!”
“可是,我、我有点害怕。”
谢荷翁看着蛇一样向前爬行的藤蔓,他很怀疑,一旦打起来,凌霄会立马开溜。
“你发誓,如果发生危险,你不会丢下我跑了。”
凌霄点着花枝,“一定一定,发誓不跑。你来都来了,回去不合适。”
是哦,来都来了……
谢荷翁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还是自动打开的门,满屋子白蛛丝,吊床上坐着一个柔美的妇人。
这次,宛青丝没穿绿色的裙子,她穿了一身纯白的纱裙。
裙子自胸口往下,白纱层层堆叠,像一件蓬松的婚纱,将她的腰线完全遮挡住,让人看不清她的肚子。
她的丈夫宛千丝,也没有变成大蜘蛛挂在她头顶进行守卫,而是穿着一件贴身的黑长衫,坐在一张木几后品酒。
宛千丝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举杯邀约,“千年桑果酒,嘉宾可要饮上一杯?”
谢荷翁致谢并摇头,他可不敢喝,只想早点收工。
“我这次要做什么?还是跑跑跳跳?”
“是的,”开口的是宛青丝。
她双手交叠身前,坐的端正,“烦劳嘉宾动作慢一些,好叫我的孩儿们看得清楚。”
她说完,俏皮的弹了个响舌,随后,她纯白堆叠的纱裙上,就像洒了亮片一样,慢慢开始闪烁细小的光。
不,不对,裙子上那不是闪片,而是成百上千只,快速爬行的小蜘蛛!
看清她裙摆上密密麻麻的小蜘蛛,谢荷翁全身的汗毛集体起立,欢快跳舞。
他咽了下口水,“您已经生了啊?”
这是从胎教,变成幼教了?
宛青丝点头,她对这些到处乱爬的孩子们的态度,可不如当初怀孕时慈爱。
她甚至有些不耐烦。
“孩儿们,这是你们父亲重金聘请的先生,你们以后的四肢和仪态,都需照着他来。”
“时间不多,倘若我们离开韵海阁时,你们还不能幻化任何一个部位,可是要被吃掉的哦。”
用温柔慈爱的声音,说出吃小孩的话,这不合适吧……
对于蜘蛛凶残的幼儿教育,谢荷翁深觉不妥,但不敢说什么。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动作缓慢一些,自然一些,还主动介绍了自己身体各部位的作用,包括内部脏器的种类、功能。
一套演示完,谢荷翁拿到了自己的酬劳,一匹冰凉丝滑的——绿布。
这匹蛛丝布,还没到手谢荷翁就已经把它规划得明明白白。
做两件外衣,其他全部做成贴身的内衣裤,平时穿在工作服里面,剩下的边角料也不能浪费,用来做帽子或者发带。
这种亲近自然的颜色,它好像不适合做帽子……
“请问还有其他的颜色吗?”
他刚说完,凌霄在后面使劲儿戳他。
“你傻不傻,这一匹织纹均匀灵力充沛,一看就是上上品,你快闭嘴!”
凌霄偷偷骂完他,立马对着蜘蛛夫妇解释,“两位知道的,他还小,不识货,不换不换!活儿干完我们就走了!不用送不用送!”
蜘蛛夫妇都笑起来,表示并不介意。
宛千丝甚至又拿出了一个玉瓶送给谢荷翁,“他很有耐心,教的也细致,这是他该得的。”
门已经打开,宛千丝亲自送了他们出门,寒暄道别。
谢荷翁一手抱布,一手握着玉瓶,被凌霄推着往外走。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啊,你手上这匹蛛丝布,是青丝夫人织的,比我的可好了一大截!这种品质的布,是只有给大妖们定制时才会有的,你竟然不想要!”
知道自己见识不够差点犯错,谢荷翁低头挨训。
其实,知道自己努力工作,所以得到了上等货,他还是挺开心的。
他弯着嘴角看另一件酬劳,“凌霄哥,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千年桑果酒啊,宛千丝还请你喝来着,被你拒绝了。你看人家夫妻多热情大方,你先前还不敢来。”
谁能想到,这次的氛围竟然还不错呢?上次可是差点打起来。
谢荷翁说了一上回的情形,“凌霄哥,为什么上回来,气氛那么紧绷,现在却很轻松的样子?”
“宛氏夫妇是一对翡翠蛛,雌蛛在怀孕期间食量巨大,还可能吃配偶,他们夫妻关系紧张,对外人能好到哪儿去?”
“他们是韵海阁的老主顾了,靠谱的。”
“再说了,真君出关了啊!”
和凌霄分别后,谢荷翁抱着布往回走,他刚踏进院子,眼前两道绿光闪过,接着窸窸窣窣的,从院子各处冒出鬼火一样绿油油的光斑。
他被吓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的新邻居,泰山先生带进来的猫。
院子里是没有路灯的,夜间只能靠微弱的星光月光勉强视物,此时,他寝室右边的那间屋子前,有两个圆润的白光团,白光团上各点缀着两颗绿色的光点。
谢荷翁定睛一看,发现是两只白猫。
白猫蹲坐在门口,前爪埋在胸下,脖子随着谢荷翁的位置变化而慢慢转动,毛茸茸三角耳朵不时扑闪一下。
他开门的时候,其中一只白猫站起来,前肢伏地,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并跟他道了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里,谢荷翁早晚进出,都会见到那两只白猫,它们或守在厨房门口,或守在寝室门口,并不像其他猫猫一样,满院子溜达玩耍。
它们是两只敬业的打工猫猫。
时光飞速奔跑,谢荷翁到这儿已经三个多月了。
黑麒麟和他是同一天出现的,也就是说,衢城已经封闭了三个多月。
那些避难的小妖们,来得最晚的,也已经在韵海阁呆了一个半月。
它们每天能喝到一杯茶水,原本还是灵茶,一个月以前,因为秋宫说库存不足,泡茶的灵山雨水,在他的命令下被换成了井水。
灵山雨水,至少能提供小妖们每天所需的基本灵力,但井水明显是不行的。
开始有小妖掏钱,购买店里售卖的食物,昂贵的食物。
衢城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解封,小妖们只会在实在熬不住的情况下,花钱买一份食物垫垫肚子。
长期的节食,让他们逐渐变得消瘦虚弱。
原形是植物的小妖倒是没有这种苦恼,它们变出叶子,努力抢夺着采光好的位置。
有些无力承受的小妖选择了离开,但现在敢街上游荡的,都是猎食者,它们出去以后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拖进暗巷中。
情绪在有智慧的生命体之间,是会传染的,小妖们日渐悲观焦躁的情绪,逐渐影响到了敏感的谢荷翁。
他替那些小妖们感到担忧,曾偷偷夹带食物给那几个极度虚弱的小妖,后来被秋宫发现,扣了工钱。
秋宫还在饭堂舍了禁制,任何食物只能当场吃完,无法外带。
他替那些枯瘦的小妖感到揪心,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做点什么的,是有一天中午,他看到一幕。
不知为何,在衢城的街上,很少能看到幼儿,倒是有不少外形酷似幼儿的老妖怪,典型的代表——秋宫。
可爱外表,老辣心肠。
因为少见,所以大堂里的那条小狗妖,一直受到谢荷翁的关注。
那是条小黑狗,额头有一撮儿白毛,瘦骨嶙峋的,一直被同样瘦弱的黑狗妈妈圈在身下。
事情发生的那天早上,谢荷翁还和凌霄闲聊,“凌霄哥,你发现没有,那些小妖们越来越瘦了。”
凌霄躺在柜台上晒太阳,声音懒洋洋的,“天天挨饿,当然会瘦了,不饿死就是好的了。”
中午的时候,谢荷翁正埋头誊抄,突然听到一声小狗的尖叫。
一只灰白色的隼妖,黄爪子卡住小狗妖的脖颈,钩子一样的喙将它肚腹撕开,快速吞吃着它的内脏。
谢荷翁惊得跳起来,“你在干什么!放开它!”
他的大喊惊动了那只饥饿的隼妖,它惊恐地扇了扇翅膀,张大嘴,将还在挣扎的小狗一口吞了下去!
谢荷翁跑过去想抓它,隼妖在大堂里四处乱飞,他像猴一样跳了半天,连一根羽毛都没摸到!
他气红了眼,指着隼妖破口大骂,“它还那么小!你为什么要吃它!你不知道韵海阁里禁止杀戮吗!你就不怕被赶出去吗!”
隼妖畏缩地挂在窗棂上,惊慌地大喊,“我换的!是我换的!我的蛋换她的儿!她也吃了我的孩子!这不犯禁!这不犯禁!”
“什么换不换!你……”谢荷翁喊到一半,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他扭头,看向一直没有动静的狗妈妈。
它接触到谢荷翁的视线,将瘦得皮包骨的脑袋歪到了一边。
一件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并仓促地结束了。
两位母亲在极度饥饿之下,交换了彼此的孩子,吃掉了它们。
易子而食,这个只在史书上见过的字眼,如今活生生发生在谢荷翁眼前。
他浑身发抖地走回了柜台,挨到收工后又浑浑噩噩回到寝室,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一条肚子被掏空了,还在鸟爪下奋力挣扎的小狗浮现在眼前。
还有那条枯瘦沉默的大狗,那只凄厉尖叫的鸟。
清冷的月光照在床上,照在谢荷翁的脸上,照进他黑色的眼睛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爬了起来。
他走了出去,在两只白猫的注视下,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紧闭的木门后传出一声猫叫,一直蹲在门口的白猫人立起来,为他打开了门。
柔软,橘猫厨师的卧室让人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柔软这个词汇。
这屋子里没有床,只有铺满地面的毛绒地毯,各种毛绒抱枕,各色的线团,和一个顶到天花板的木架子。
缤纷的色彩和温馨的装饰,将笼罩在谢荷翁心口的寒意驱散了些许。
地毯非常干净,穿着鞋的他不好意思踩进去,于是只能撑着门框,伸直脖子在一堆毛绒抱枕中寻找一团橘色。
“我在这里。”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荷翁连忙抬头,在木架子最顶层,木板和天花板间狭窄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肥硕的猫猫头。
屋子这么大,为什么偏偏要挤在那儿?
他扯扯嘴角,和邻居打招呼,“晚上好……”
橘猫用它粉色的舌头,说出了冷冰冰的话,“天色已晚,有事快说。”
寒暄被打断,谢荷翁松了口气,现在的他,实在无意去维持礼节性的微笑。
他垂着眼皮组织了一下语言,“大堂里避难的那些小妖怪们,都快饿死了,我想问问,厨房里,有没有能吃但卖相不好的边角料吗?”
也许是因为出自宫廷,秋宫对衣食住行都很讲究,对阁中所售海鲜的要求也格外苛刻。
他对弱者并不怜悯,对贵客们却很负责,品相不好的食材,他不允许装盘卖给贵客们。
以前阿善奴杀鱼的时候,谢荷翁旁观过,一条鳕鱼片好送进厨房,往往只会取用三分之二,其余的会被送出来,扔到那个装废料的木桶里。
橘猫金色的眼睛里露出鄙夷,“我劝你不要伸这个手,偷盗食材谋利,一旦事发,秋宫不会轻饶了你。”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谢荷翁连忙摇手,“我只是发现她们易子而食,心里很难受,想帮帮它们。”
说道最后,他忍不住叹起了气。
一团橘色的影子从高处跃下,落地无声,肥硕的橘猫,优雅地踱步到谢荷翁面前,“易子而食是何意?”
谢荷翁用滞涩的声音,将自己看到的揪心一幕说了出来。
“狗妖和隼妖已经半个月没买过食物了。今天她们交换了孩子,两个小家伙,都被吃掉了。”
“不忍心吞噬亲子,所以交换了?”橘猫蹲在地上定定看着他,蓬松的尾巴左右摆动,它在辨认和思考。
最后,它心里有了决断。
“此事秋宫不会同意的。”
这是一句否定,但它的声音中带着沉痛和悲悯,谢荷翁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只要秋宫不怪罪,它不介意帮忙!
“秋宫不乐意,但现在他不是老大,”谢荷翁往天上指了指,“他上头,还有廉白真君。”
一个为了救助灾民不顾自身安危的国君,一个在招工时,不忘救助贫苦的老板,心肠不会坏的。
橘猫走到一个红色的软垫上,团成一坨,打了个哈欠,“你求到了再说吧。”
主人当着客人的面打哈欠,这是要撵客了。
谢荷翁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他道了一声谢,跑回自己的屋子拿上一件东西,兴冲冲的跑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谢什么谢。”
橘猫厨子抬起尾巴,盖在自己脑袋上,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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