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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桂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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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符印实际上是道门符印中十分基础的一种,只要是有几分修行,就能轻易地在前人留的基础上改出自己独门的一张。

符印附在李渡每日随身的东西上,按理来说他不会这么久都全无所觉,然而一方面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另一方面裴容与将这个符印改得很好,再被银镯子里存蓄的灵力一掩,气息与没有也相差无几。

两只镯子戴在手腕上,他自己摘不下来,上边的符印也一时很难解开,李渡在心里默默打了两三日的稿,才总算是勉强想出了应对之法,但也只是暂时避去这符印的作用,真要完全解开,少不得还要多费些时日。

但他不能再等了,光是这短短几天的功夫,都已经快要叫他舍不得走了。

李渡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天上还在下雪,从傍晚一直下到了半夜里。

身旁的灶台上水咕嘟咕嘟地沸着,白汽热腾腾地升起来,白面的香味和在其中飘散出来,浮动在灶间里。

李渡关上窗,将浮在水面上的小馄饨捞了出来,盛进了旁边的碗里,汤底是用昨日剩的鸡汤调的,很清,小馄饨一个个圆滚滚地浸在里面,肉馅从半透的面皮里隐隐泛出一点鲜嫩的粉。

碗边还有一小碟茶果子,糯米打成的糍糕口感细腻,里边裹着自己熬煮的红豆沙,只放了一点秋天酿的桂花蜜,甜得恰到好处。

旁边的火炉上小火温着一壶茶,茶香清苦润泽,余味悠长。

北面的寒冷近乎一夜之间就蔓延到了这里,忽然而至的风雪将枝子上新发的芽都打落了。

天一冷,蛇妖的精神就不好,虽说比起真正的冬日里好得多,但还是时常有些困顿,晚饭都吃得不如平时,连李渡半夜里爬起来做宵夜也只象征性地缠了缠,被扒下来之后就盘在原处继续睡了。

李渡听着煮茶声出了会神,拈起壶盖儿往里投了两颗酸梅子。

他转了下手边的盐罐,墙上素色的挂布后传来一点微不可查的响声,掀开就能看到后面隐蔽掩着的一道暗门。

这机关是明月挂南楼整修的时候装的,楼里每个阁间都有暗门,大抵是善解人意地预料到人人都各有各的仇敌,也免得客人直接在阁间里动手。

现在想来,倒真要感谢他们的体贴。

他双手迅速地结了个印,手腕上的银镯子“嗡”地轻颤一下,泠泠的冷光被压下去一点,忍冬纹华光内敛,变作一种素淡的银白。

他朝着灶间掩起的门望了一眼,转身掀起帘子走进了暗门。

暗门直通外部的小巷子,此时绝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经熄了烛火,巷子里静悠悠的。

李渡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巷走,他要等到天亮去集市上再买匹马,才能继续向北走,但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他只能先撑着纸伞自己慢慢走着。

街头的铺面也都已打烊了,除却几家客栈里柜台伙计翻着画本子守夜的那一点声响,四下里便只有簌簌的风雪声。

李渡走过几条巷子,停在了一家依旧亮着灯的铺子前,铺面不大,装饰也古朴,站在门外都能嗅到各种草药的清香气,是一家药铺。

檐下挂着的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勉强照亮了旁边的匾额,上面端正地题着三个字——桂子香。

李渡想了想,收起伞走了进去。

桂子香是鬼医江南桂名下的铺子,各州都有分号。

江南桂分属风雨下西楼,但似乎也就只是挂个名,他是游医,整日里行踪不定,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桂子香坐诊,除了有些药材实在昂贵的象征性收几份药钱,不另收诊费,价钱一等一的公道,医术也是顶尖的,当世除却杜若谷亲传的一脉,恐怕无人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底气。

然而纵然如此,江南桂在道门中的评价却一贯不好。

普通平民上门他一律收治,官宦权贵必要被他大坑一笔,但大多数也还是治的,对于道门中人则必然多有挑剔指摘,治哪个全凭心情,有时候甚至把人叫进去骂一顿再赶出来。

但这其实并非是最主要的原因,毕竟高人总有些或多或少的脾性,也都无可厚非,然而江南桂收治妖族,在风雨下西楼接洽收容妖物,实在非道门所能容忍。

长此以往,他便得了个亦正亦邪不正不邪的鬼医名号

掀开帘子就能看到大堂,郎中正摸着胡子给一个老人号脉,一旁的药童见有客人,急忙上前来招呼:“客人来得不巧,等许郎中给这位老先生看完,再来接待您。”

李渡点头示意没事:“我不是来看诊的。”

他看了眼柜台后的药柜子,问:“之前我听闻沅水下游有人在贩卖‘仙药’,说得颇为神妙,你可听说过?”

正在诊脉的许郎中蹙了下眉,对着药童摇了摇头。

药童笑道:“听是听过,但那东西多是顺着水路卖的,跟着大江往东边走,在我们这上游地方不怎么找得见。而且江医师之前传过话,不许我们采买这种方子,是以我们这铺子啊,实在没有这方子卖。”

“这样啊。”

李渡对此似乎并不惊讶,笑了笑道:“那我便不多打扰了。”

他被药童送到门口,正要掀帘子走出去,转头间却又看到了旁边墙上挂着的画像,画幅很大,两侧点着烛火,在有些昏暗的室内显得颇为显眼。

李渡进门时心里想着事,竟一直也没注意到,他动作顿了顿,转身走到那画像前仔细看了看。

那上面画的是个神清骨秀的青年,眉眼间含着点温润出尘的气韵,微微笑着的样子看着很有些神仙风骨,叫人想象不出他这副皮囊之下那颇为跳脱的性子。

药童语气十分景仰:“这是我们江医师。”

江南桂是近四五年来起的名声,李渡之前也不曾见过他的样貌,如今一见,倒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果真是青年才俊。”

药童笑呵呵地应了,仿佛这句话夸的是他自己:“那可不是嘛!江医师着手成春,我等恐怕一生也难望其项背。”

他朝着墙上的画像拜了一拜,笑道:“江医师这等炙手可热的人物,时常被人仿冒,去岁他叫我们在药铺子里找个显眼的地方放上自己的画像,好让平常来看诊的人也能记住他的样貌,感念恩情也不要感念错了对象。”

这位鬼医阁下倒着实是个有趣的人。

李渡忍俊不禁:“这模样画得这般俊,想来再要冒认确然是不容易。”

“那可不是!”药童道,“江医师特地吩咐过的,要把他画得俊俏些,气死道门那群丑人。”

李渡:“……”

李渡:“噗。”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正想要说些什么,那边许郎中便朝着站在他身旁的药童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药童几步跨过去,问:“郎中是要抓药吗?”

许郎中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面上有种犹疑的神色,点了点老人放在桌案上的手臂,道:“你来替赵老先生诊一诊……老朽年纪大了,熬了半夜,神思都有些不清楚,断错了便不好了。”

药童心下奇怪,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声是,低头搭上了对面老人枯干的手腕。

老人确实已然很老了,手上脸上的皮肤粗皱得像荒年里的枯树,抬头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白发黄,瞳仁则是不见底的黑,眼皮一直不眨,像浑水里的一双鱼眼睛。

药童的手抖了一下,稳住心神继续号脉。

李渡收回视线,正提步往门外走,却听到药童“啊”了一声,话音惊疑不定地道:“没、摸……摸不到脉?!”

老人听到这话,却反而呵呵地笑了,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剩下被烛火映亮的半张脸上勾起一个笑容:“因为我已经死啦……哈哈——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怎么还活着呢?”

他双手用力抠住桌案,站起身探向许郎中:“郎中,我怎么还活着呢?!我已经死了……!”

许郎中和药童俱是一惊,然而下一刻,老人却又被按回了对面的椅子上。

李渡站在老人身后,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得罪了。”

老人茫然地四下看了两眼,呆滞地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许郎中惊魂未定,捋着胡子颤着声开口道:“奇怪,当真是号不到脉……难道是傀儡引魂上身……?”

药童拍着他的背应道:“郎中说得有理,不若等到天亮,我去请千思坊的人来验一验。但这年头制作傀儡的技术愈发好,按理来说傀儡也都该有和常人一般无二的脉搏呼吸了才对。”

李渡眉心一蹙,正想上前去查看一二,却忽而感觉心口一痛,一股腥甜涌上喉管,下一刻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剧烈的疼痛忽然而至,如浪潮一般寸寸涌入,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处不痛,李渡用手背抹去了嘴边的血,撑着手边的桌案稳住了身形。

许郎中吓了一跳,赶忙去摸他的脉。

李渡却轻轻按住了老郎中的手,摇头道:“不必。”

他从袖中摸出片金叶子,搁在了药童手里:“抱歉弄脏了你们的铺子,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身后传来两人的劝解声,李渡走出药铺,迎面而来的是白羽般的雪片子,寒风灌入口中,竟有几分难言的辛辣,呛得他捂着嘴咳嗽两声,又呕出一口血,被他用帕子接住了,没有落到地上。

他自己没有生病,没有中毒,小腹上的伤也已经几乎好全了。

——是君上又受了伤,还是……还是裴容与?

李渡脚下一点,飞身踩在了旁边小楼的屋檐上。

夜里风雪大,已然看不清来路了。

他只犹豫了一刹,便拎着那张帕子以血画符。

他生平最善画符,即使是当初心如死灰地在云垂涧边画符,手下的笔画也依然横平竖直分毫不乱。

然而这时候,画个之前不知画过多少回的传送符印,他都差点画错了去。

符印光华闪动,李渡缓缓呼出一口气,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中。

屋檐下的许郎中仰头看着李渡身影消失的地方,从袖中掏出一本百来页厚的册子,封皮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串字。

《江南桂黑白名单人士小像——永兴十八年二月版》

他翻开这本册子,里边每一页上都印着二十来个简笔勾勒出的人像,额外针对黑名单占了大多数,额外关照白名单则只有薄薄几页,翻两下就过了。

药童站在他身后给他撑着伞,看见他从这珍贵的稀有的几页中翻出来一幅小像,点了两下,问:“是他吧?”

药童对此也有印象,道:“我也觉得是。”

药童低头想了想,问:“这事可要告给江医师?”

许郎中“嗯”了一声:“晚些你给江医师去一封信吧,最近我们这儿也不太平,这位小道长看着就是个良善的,也难怪能得了江医师的关照……希望他平安吧。”

风雪声簌簌,檐下灯笼里的蜡芯子烧出毕拨的声响,身后的铺子里传出老人状似疯癫的呢喃自语以及嗬嗬的笑声。

许郎中“哎呀”一声,又想起还不知该如何医治这个没有脉搏的病人,药童被他吩咐去后边的库房找本古籍,两人又开始匆匆忙碌起来。

而另一边,李渡已经回到了明月挂南楼的阁间。

裴容与不在这里。

阁间内的一切依然是齐整的、温馨的,散发出一股宁和的气息,但是它的另一个主人却不见了。

李渡修剪整齐的指甲颤颤地嵌进了手心里。

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

可能根本不是他出事,可能他只是外出去找自己了……但李渡感到心慌。

要冷静下来,要思考,要去救他——可是他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李渡深深呼出一口气,却发觉自己连吐息都是颤抖的。

他将手腕上那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佛珠握在手中,无声地打了句佛偈,他平日里只有跪在亡夫牌位前诵经时才打佛号的。

他这一生救过那么多人,这一回,也让他救救自己注定要陌路的心上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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