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已不大记得，现在归去的路途却是十分遥远。

张妈妈几乎没有跟李秋华说过任何话，下车住店都是车夫直接通知的。秋水气不过确又不得不忍着。

李秋华倒是无所谓，这么些年李府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李府了，自己在李府的地位现在估计连个管事都不如。

人在外且势单力薄无需争这一时之气。大概还有大半天的路程就能到京城的，秋水发现张妈妈乘坐的马车自行离去了，跟车夫打听的时候，被啐了一脸

“张妈妈事务劳累，岂是你个闲杂人能打听的，自然是去办了主人的差事。”

车夫驾着车，秋水不好跟他吵架，气呼呼的回到车厢里。李秋华一直感觉到这辆车像是外面雇的，不是府里的车。

不知怎的，心里有点隐隐的不安。掀开车帘，外面乌云密布，似乎有大雨要来了。但马车却没有任何要找地方避雨的打算。

让秋月去跟车夫商量，是否先找个地方避雨。但是只听着两人的争论，车夫只说没有必要，要赶快赶路，现在路上也没有驿站可以停靠。

果不其然，行车不过两三里，天空的轰鸣声开始不绝于耳，不一会雨下下来打的车顶噼啪乱响，路上很快便泥泞不堪，车里更是颠簸，四下乱撞。

就这样车夫还是坚持往前走，四周不远处就有农户，秋水终是着急质问为何不停靠与此，车夫大声的骂着，李秋华无法稳定身体，只能喊着秋水回来。

忽的，马儿嘶鸣，看着车厢缓慢却无法阻挡的歪去，两人也倒了下来，然后猛然一震，水开始蔓延进来。一切发生的太过忽然，车厢里的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摔在了一起，车里的杂物也都打到两人身上，半个车厢已经进了水，两人呛了几口后，所幸并没有淹没便停了。

反应过来的两人赶紧出来车厢，这才发现，马车已经侧翻到了一口池塘边上，大半个车厢都在水里，下车来水不深只到大腿。车夫在捂着腿倒在池塘边的泥里，估计是倒之前把腿摔伤了。

“秋水呢？”李秋华骇然大喊

是了，没看到秋水！

先前秋水跟车夫在外争论，现在只看见车夫倒在一旁，没看见秋水，是比车夫先跳下车？看了四周没有身影。

心里顿时大惊，秋水掉进了水里，现在还没有浮起来。李秋华蹲下用手在车架倒的位置摸索，大雨不停的打在脸上，水很浑浊，水下泥很深。

摸不到、怎么都摸不到！猛地，摸到了车架，要再往下，只能把头潜进水里。

为什么？

为什么扯不动？

不管怎么拼命，就是扯不动！

秋月也赶过来，一起扯着秋水还是不行。

李秋华出来水面，淌水到车夫身边，人已经急到无法说话了，不管不顾疯狂的扯着车夫的手，往水里拉，嘴里只能喊着，快快快。

可恨的是车夫就躺在哪里干嚎，不起身来。看车夫这个样子，李秋华绝望的大喊，跪下身来，狂乱的磕着头。

嘴里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只能喊叫。

车夫依旧不动，水里秋月起来换气。李秋华赶紧到水里，继续蹲下来，想要抬起车架。求求你，求求你，谁来救秋水，谁来救秋水。

雨点恶狠狠的砸下来，整个世界混沌着，看不清世间到底在发生什么。

李秋华感觉自己浮在很深的水里，手里拉着秋水，想要拉她起来。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想不起任何事情，只知道拉秋水，抬车架，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感觉到秋水的手抬起来，推着自己的手臂。

秋水！秋水！再等等，再等等！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能把你救起来。

秋水的手推了几下之后，便离开了。李秋华心里大恸，感觉到秋月把自己提出水面。顾不得多呼吸几口，又跑到车夫身边，跪着磕头，现在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求求你，救救秋水，秋水在水里！”磕的满脸的泥，嘴巴里都是泥水。

“你若不救，我让你全死无全尸！”李秋华发狠扯住车夫的衣服。

车夫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对着秋月说：“你赶紧去旁边的农户那里喊人帮忙，我一个人救不了！”

不等车夫说完，李秋华赶紧往上爬，拼命的奔跑。

从这个时候开始，李秋华感觉自己似乎灵魂离了体。

她升到半空中，看见自己在大雨里，在泥地里奔跑，每摔倒一次就狠狠扇自己一巴掌，爬起来跑到村子里，一家一家的敲门，嘴里喊着救人救人，手指向池塘那边。

有人开门了，说完就去另一家，有人不开门，也去另一家。

有个大姐，听的仔细知道是要救人，赶紧让自家汉子往指着的地方跑去。然后，帮着自一家一家的喊人。先听清的先跑过去，陆陆续续的有七八人到了池塘里。

李秋华看见大家合力把车架抬起来，看到有人把秋水从水里扯出来，抱到岸边，放下来。看见自己看着秋水紫青紧闭的嘴巴疯狂摇晃着。看见有庄户男人扯开自己，用手用力的按压秋水的肚子。看见大家最终都呆立不动，看见自己最后晕倒在泥里，看见秋水苍白瘦弱的手指紧紧的蜷缩。

当李秋华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睡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李秋华又闭上眼睛，她不敢醒来，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大概七八岁那年的秋天，那天仍然没有见着母亲，刘妈摸着自己的脑袋说要好好听话，母亲的病才会好，才能见着她。

当时真的失望极了，那时是去外祖家三个月后才回来。以为母亲的病早好了，带着秋月闷闷的离开。

走到和园翠亭时，看见池塘里有个小女孩抓着一只猫在往岸边游过来。

仔细一看，那不是母亲最喜欢的若白吗？等上岸来一问，原来是这小丫头看若白掉水里，怕它淹死就下去救它上来。秋月一听，说道：

“笨蛋，你不知道猫是会浮水的吗？”

这小丫头还顶嘴，“但是，它叫的很惨啊。夫人好喜欢若白的，万一若白出了什么事情，夫人一定会难受的。”说完眼睛都要红了

“而且，我会游水的，可厉害了。”

李秋华一听，顿时就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和园的每个人都对母亲很好，就算是这么小的丫头片子，也知道对母亲好。

之后每天来和园都能看到她，渐渐的带着一起玩。再后来有天张妈领着她过来说，是母亲让带过来给她做丫头的。当时小丫头很高兴，后来改了名字叫秋水。

秋水从混黄的泥水里出来的样子跟小时候在翠亭池塘的样子同时出现在李秋华的脑海里，她忽然意识到，忘了秋水原本叫什么名字了。

“秋水，当初是不是该给你取名叫秋花啊....”

想到秋水被改名叫秋花的样子，李秋华笑了，“那秋水应该很生气啊。”

再次醒来是被秋月呼唤的，秋月眼睛红的不成样子，脸色蜡黄的。李秋华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是睡着在，而秋月应一直守着在，内疚顿时弥漫开来。

“小姐，农户们在问，秋水要怎么安葬，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继续放着不太好。”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小姐，秋水要怎么办啊！”

李秋华下床来，让秋月躺下来，“秋月，你说秋水想要回李府吗？”

秋水自小被卖进府里，先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自己。她是哪里人，父母是谁早就就不记得了。

“秋水跟我一样，就想跟着小姐，小姐想要去哪，我们就去哪，小姐要回去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回去的地方。”

“秋月，你先睡会，我去看看秋水，一会在叫你。”李秋华摸着秋月的头发，哄她入睡。

留宿他们的赵家大嫂带着她来到屋外的一个简易棚子里，四周都堆的杂物，稍里架了几块木板，秋水躺在板上，换了一身灰白的棉衣，静静的躺在那里。

脚上像有万斤重，迈不开一步。

原来人死去的样子跟睡着一点都不像，原来人的身体可以挺的那么僵直。

终是走过来，看到了秋水的脸，顿时便无法呼吸了。青紫的额头、鼻腔、嘴唇，像是画里的恶鬼，可是秋水那么白嫩水灵，怎能是如此形容离开。

李秋华猛地起身，出门握住赵家大嫂的手，“大姐，可否给我一些胭脂，求您了。”

京郊的农户近年的收成倒是不错，农家的嫂子们日常廉价的胭脂水粉也是有的。赵家大嫂也可怜这姐妹三个，大方的拿了一罐出来给她，站在门外就看着这个姐姐给妹妹细细的涂抹，轻声的说着话。

深深的叹了口气，留着这姐妹两人相处了，去找自家丈夫商量怎么帮忖她们了。

秋月被唤醒时，已然过去了一夜，估摸是丑时的光景。李秋华坐在床边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去看秋水最后一面吧。”

秋月看到躺着的秋水时，一阵恍惚。这分明是日常秋水赖床，掀开被子时玉腮粉颊的模样。那里像是、像是死去的人的样子。

她泪流满面，扑过去喊着，“你赶快起来，你又在睡懒觉。”

赵家娘子夫妻还有左邻右舍看到这一幕好生唏嘘。

秋华没有拦着秋月，只是对着赵家嫂子跪下去，深俯身在地。

“您的大恩大德，秋华至死不忘！”

“大妹子，别啊，你怎么又跪，我们也帮不了大忙，没法让你妹子厚葬，唉！”说着来扶她起来。

李秋华对着跪着转了身子，对着其他人又俯了下去

“各位大哥大嫂的帮助，秋华同样铭记在心，但凡日后有任何机会，秋华一定涌泉相报。”

“妹子，您看是不是该启灵了？”赵家大哥等李秋华被扶起来，对她说道。

李秋华点了点头，走到秋月身边，看着她说道：

“秋月，我对不起秋水，我不想让她回李家。”

“我想让她在这里自由自在的，我们身无分文，无法厚葬她。幸得几位大哥大嫂帮忙做了一口薄棺。”

“我找了一个有花有树的地方，让秋水入土为安好不好？”

抱着秋月，感受她颤抖的双肩，内心如刀割一般。

“秋月啊，你们跟着我吃了多少苦，是我太没用了，最后的事情也无法为秋水做到，秋月啊，我亏欠你们的我此生无法偿还。”李秋华喃喃说到

秋月只是疯狂摇着头哭泣着。

几位大哥帮忙抬着棺材，秋华牵着秋月走在前面，去那个为秋水准备的有花有树的地方。

李家有什么可回的，活人没有选择，死去的人有。这里有山有水，民风淳朴，秋水会喜欢这里的。

只要我有出来的机会，我一定来看你，李秋华在心里默默的对秋水说。

在秋水坟前，李秋华站立良久，有些茫然无措，是在庵堂两年舒服的日子让她失去了警觉。那对母女可不会如此简单的放过她，她回去会遭遇什么她不敢确认。

“那大家，都别好好过了！”李秋华捏紧拳头。

李秋华在莫家村已经三天了，该启程了。

因为她着实身无分文，无法给与赵家娘子还有各位庄户谢礼。况且还吃住着别人的，还包括那位车夫，不可能长期待着，该回去面对一切了。

这几日车夫总是躲着李秋华，这要离开了不得已出来赶车，腿还是瘸的。李秋华一眼都不曾看过他。

辞别赵家娘子之后，他们终于上路了。

经过近一夜的赶路，李秋华终于赶在天亮前进了京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