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和五年初夏临近晌午,许浑照常在柿子花巷前头的大榕树下支了个算命的摊子,借着榕树的影子正在打瞌睡。
一辆三骑的乌青顶盖马车停在了摊子不远处,有个管家样式打扮的人走过去,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肩膀道“醒醒,有客上门。”
许浑砸吧着嘴道“去去去,今儿乏得很,不算卦。”
管家往马车方向望去,里头的公子只点点头。管家招来几位小厮架起许浑捂住嘴,直接绑起“请”到了马车内。
许浑这时已经十分清醒,盘算着近来并没有得罪什么达官显贵,不过是前几日给蕲春侯世子批过一卦,说他最近有失而复得之机。难道……又算错了,但也不至于绑人吧!
马车内稳坐喝茶的公子,等出了柿子花巷才道“华眕是你帮他算的?”
许浑心道完了,来找茬来的,只瞪圆了眼珠看向他,脑袋上顿时生出了好几颗斗大的汗珠。
那公子又道“有件事要你帮忙,事成之后我许你十两黄金,你看如何?”
许浑听到丰厚的报酬,眼珠眨巴了几下,汗珠随即淌了下来,压在眼角边,倒像是激动得哭了出来。
公子伸手扯了他塞在嘴里的东西道“此举是在下冒昧了。”
许浑活动了一下嘴巴才道“不知是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何,家中行三,单名一个碌字。”
许浑闻言打了个激灵,这位可是太尉府的公子。
何府煊赫,自大楚开国迎娶荣安郡主自此发迹,出过一位帝师、两位侍中、五位尚书;如今的老太尉在先帝朝时那也是一跺脚,朝廷跟着抖三抖的狠角色。
许浑不管马车是否还在行动,慢慢直起身子奈何手还是捆着的,只能低着头勉强行了一礼,一脸谄媚的笑着道“不知三公子有何事要小的帮忙?”
“我家老爷子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好了,大哥、二哥都在外,我……也托了不少人,总是难做分断,华眕说你有些眼力,想请你帮我家看一看。”
何碌说得已经不算委婉了,许浑自然也听得懂,可里头的干系似乎还不是他这个白衣能承受的。承他吉言,好的话自不用说自己也能沾些光,若是不好,恐怕何家会把他当瘟神,先处置了也不一定。
许浑尚在踌躇之际,何碌又道“你不必多想,照实说就可以,我自不会与你为难。”
何碌的话语中并没有选择权,既然找上了你,那你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馅饼”。可好在何碌的名声倒是不错,应该不会对他这个无辜人下死手。
一时无话等进了太尉府,当下就命人解了许浑手上的束缚,又带到下处换了身衣服。
再被带到何碌面前,他拿出一封信递给许浑道“你拿着,一会儿入见的时候,你就自称是我二哥的人,过来送书信就行。”
何碌又教了许浑几句应对的话,不多时走到了太尉府的正堂处。何太尉早年最喜月桂和海棠,所以院中多种这类花木。正是初夏之际,鲜嫩的枝叶慢慢变成青绿,花朵儿却是赏不到。
许浑捏着手里的信在堂外躬身等候,不多时有人唤他进去。堂内透着丝丝凉意,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药香越发浓烈。
侧室前用屏风隔着,里头有不少婢仆服侍着。
许浑见到屏风上映出老太尉在榻上的影子跪地问安道“请老太爷安,替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问老太爷安。”
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出言问道“你是砾二爷身边的人?”
“是,二爷已在回京的路上。请老太爷放心。”许浑正经其事说道,
老太尉推过送到嘴边的汤药,摇了摇头。婢仆撤下汤药,又端来清水漱口,擦洗一番后才道“你……你们先退下,让他近前回话。”
忽而里头撤出来四五个人,又静了片刻。在内的何碌方道“进来吧。”
许浑哆哆嗦嗦站起身子,摆着似灌了铅的腿小心翼翼走进了内室。
老太尉躺在黄花梨高束腰群龙捧寿架子床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鼠皮毯子,倚着两个软枕上。人上了岁数又染着病,脸色瞧着灰青难辨,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若不是瞧着鼠皮毯子下有稍微的起伏,许浑还以为老太尉已经没了呢。
许浑不敢看多,跪地又问候了一句。半晌老太尉睁开眼睛道“砾儿不停劝,他哥也是由着他性子胡来,我这儿还没咽气呢,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老太尉这番话听上一点也不像是在训斥,平稳的语气仿佛只是在与人闲谈聊天。
许浑即道“二老爷惦记老太爷,加之眼下江南道无事,索性以运送供品入京也是无妨的。”
老太尉伸出毯子下的手指着他道“你主子和老大打着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回去传我的话,让他即刻回江南道,若是执意要入京,我也不会让他进府的。退下吧。”
许浑赶忙称“是。”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告退出去。没走几步路又被请到了三公子的院子正屋堂上坐着。
不多时,何碌进来了刚坐定就问道“你瞧着如何?”
许浑抬眼瞧了瞧何碌的脸色,沉默了片刻说道“荒山上弦月,孤烟起林间。青山烧尽时,业龙难过年。”
何碌多少听得出里头的不吉,问道“你可拿捏得准?”
“小的不敢说什么准不准,今年是虎年,青山烧尽,年关难过。”许浑有些悲切地说着,
何碌又问道“有什么方儿吗?”
“小的只会这察言观色的微末功夫,其他也没这本事,请公子恕罪。”许浑头埋得更低了。
“那你瞧着我太尉府气数如何?”何碌有些不甘继续问道,
“公子,老太尉的命数与太尉府息息相关,或是真有什么不测,以府上人和之势也会有一线生机。”许浑说的话让何碌心内惊惧不已,骤然起身朝许浑拜道“谢先生指点。”
何碌刚要转身离去,许浑叫住了他,跪在地上道“三公子,黄金小人不想要,只求您帮个忙。”
何碌回头看向他,心中有些疑惑。看着许浑热切的眼神,想来不是什么难办之事。
“何事说来听听?”
“小的明年想科考,请公子行个方便?”许浑有些不好意思道,
“科考,如何不能入仕?”何碌问道,
“小的出身上三代中,父亲曾为役。不在生员之列,请大人……”许浑假笑没有再说下去,
“哦,那你叫什么?我让人去有司打声招呼,明年下场试试吧。”何碌瞧着下跪的许浑,这可算帮了许浑一个大忙。
许浑朝他磕了一个头道“小的姓许,言午许,单名一个浑字,京城栎阳县人士,年……”
何碌见他如此激动,摆摆手道“你说了我未必记得,我让人传来笔墨,你把履历写下来,还有方才的那首诗,完事自有人送你回去。”
许浑再三感谢,送走了何碌,见他背景慢慢淡出自己的视线……
一声鸡鸣,许浑睁开眼睛才道“原来是一场梦”。
没了睡意,许浑索性起了个大早,穿带好一应的官服入朝。刚到长乐门下了马车,就遇到了老熟人袁让,便唤了一声“袁补阙,这里。”
袁让快走了几步,先施礼道“见过许府尹。”
“你我何须这样客气,近来如何?”许浑见他似比上个月消瘦了许多,
“连天暑热,胃口不好所以清减了不少。”袁让说着拿绢布擦了擦头上的汗。
许浑与他并排而走,压低了声问道“圣人近来御体……”
袁让马上“嘘”了一声,往四周撇了一眼道“问这做什么,左右我们几个也瞧不见。便是能瞧见,怕也就不能出内宫了。”
许浑听这话有意思似有所指,袁让见前头不远是刑部右侍郎陆熠,忙颠颠地跑了过去与他说话。
许浑瞧着他们见没几句话,陆熠脸色就不大好看。许浑倒是想起霍无忌曾说玊公入京在即,刑部只怕很快就有新主了。
诸臣在宣政殿侧殿候旨,寅初三刻由内侍官引入殿内。大朝会乐起,卜内侍上殿道“朕躬未曾大安,朝中诸事暂由太子决断,各宰执辅之。”
太子与百官叩首听宣起身后,卜内侍与太子道“殿下,奴才告退。”
“嗯。”太子立于半阶御台之上面朝百官道“父皇御体失和,乃早年征战的旧伤,诸位臣工不必忧心。”
自圣人病后也有三五日了,许浑也听到些风声,太子夙夜侍奉,亲尝汤药,事事无比尽心。就连老得脱相的胡仆射,如今看太子的眼神中泛着些“柔情”,可见殿下这几日怕是比圣人还不好过。
胡仆射出列奏道“殿下近来侍疾于圣人,多有辛劳,又兼国事,三月里还大病过一次,还请多多保养为宜。”
“胡仆射多虑了,孤……”太子本想再与这老狐狸打会儿太极,
侍御史柳衷启奏道“臣有本奏,参大理寺少卿贡九章、户部仓部主事秦眪借金涎宵馆一案,在抓获京兆府县尉方之荇后,大肆勒索西市多家商人银钱。纵火案后,多家商号无力支持,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太子接过内侍呈上来的奏本,脸上神色未变,问道“大理寺卿何在?”
吏部侍郎姜穹出列回奏“禀殿下,郁寺卿告假一个月送郁老大人棺椁回乡安葬,离京有十日了。”
太子颔首又道“大理寺……刑部左侍郎可在?”
项競拱手出列道“左侍郎项競拜见殿下。”
太子督了他一眼道“命项競、柳衷、许浑三人会审此案,交刑部主审,侍御史、京兆府陪审。”
许浑正打了个哈欠,旁边的大人用笏板点了他一下,许浑这才回神忙出列推脱,他大为不解,这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京兆府插一脚吧。便道“殿下,此案事关大理寺和户部,从四品官职本该由三司会审,奈何大理寺涉案,又与京兆府下属相关,臣原该避嫌才是,岂敢居陪审之列。”
太子听这话一挑眉,心说这小子又要躲懒。“你才上任多久,方之荇本是前京兆府少尹举荐的与你什么相干,两司没什么人手能调度的,总要你这个京兆府尹在也好便于行事。”
许浑见太子不给他机会,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差事。刚领旨起身的许浑转念一想,启奏道“殿下,大理寺卿告假,少卿涉案,那原该贡少卿主审的案子,也该找人接手才是,大理寺不可无人主持。”
太子盯着他说完了这番话,不紧不慢道“大理寺不是有两位少卿吗,下令在郁寺卿未回京之前,大理寺一应事务暂由霍少卿全全处置。”
户部及工部等官员启奏赈灾等诸事,兵部又奏明了几处囤粮及兵马调度之事。议定好了诸事,又留了六部尚书及三相、两位参知政事细论政务,余者各散。
离了大殿,项競、柳衷早就搁一块商量了查案的事,许浑故意慢了几步落在他们身后。柳衷见许浑老半天没跟上来,回头看他道“许府尹,今儿不走路大利索啊?”
“柳兄说笑了,今儿……”许浑指了指靴子道“起早了,鞋袜有些不跟脚,所以走得慢些。”
项競含笑朝柳衷道“许府尹怕是不大乐意同我们一道审案。”
“哪里的话,殿下教令哪有下官什么愿不愿意,勉励行事方是臣下之道。”许浑从不在话里给人留把柄。
许浑马上话题一转问道“两位大人打算在哪个衙门过堂?”
柳衷看着项競很是从容道“自然是……”
项競立刻接言道“自然是去大理寺审案。拿下相关人等就地审案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