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最终还是邀请到了江崇。

这过程极为艰辛，经历了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加恳求，终于把江崇磨得没脾气。

在他一天十几趟快把江崇家的门槛给踏破了时，江崇最后一次给他打开门，面对着江岁温温软软然而在他眼中看来却十分讨嫌的笑，已经连赶他离开的话都没力气说了。

江岁扣着手指，抬头望了望屡次在自己眼前阖上的大门，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生气的。

谁还真的没点儿脾气了呢，他搞不懂江崇这家伙，总是彬彬有礼，小身板挺得笔直，礼貌绅士地喊爷爷好，婶婶好，叔叔好，阿姨好，唯独对他，恶声恶气，万般不待见，江岁曾经想得脑袋都疼了，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好在他心宽脾气又好，不然哪有小朋友愿意跟这么臭脾气的人玩啊——虽然这臭脾气发作的对象仅限于他一人而已。

....

小池塘边，江崇含着一口果汁，略显不耐烦地演花无缺。

他们正排练的这段是花无缺中毒吐血，为了力求逼真，江岁小朋友坚决不同意使用普普通通的白开水当道具，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瓶梅子汁，玫红玫红的，逼着江崇含在嘴巴里，待到他一掌劈来时，他这口“鲜血”要流得缓慢，流得优雅，还要流得好看。

江崇脸颊鼓鼓的，紧锁着眉头，腮帮子都含酸了，郁闷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跟大白痴做这种白痴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背后突如其来的一掌将他整个人差点拍飞了出去。

没有预兆，猝不及防，梅子汁噗地一下，没含住，全淌出来了，滴滴答答浸脏了他白色的小球鞋，下巴红红的一片，乍看上去，吓人一跳，这效果，不要说优雅好看了，简直狼狈至极。

翘翘和麦麦在旁边惊呼一声，双双捂住了嘴巴，江岁看到江崇一点点扭回头来，面无表情，满眼愤怒，那目光，简直是要吃人。

江崇原本就在心神恍惚地想事情，没什么“被拍”的心理准备，也根本想不到，江岁这混蛋会使那么大劲，他也确实拍得太用力了些。

“那个...那个，对不起哦。”

江岁心虚地笑了两下，想凑上前去，往前迈了一步，触到对面蹭蹭冒火花的眼睛，终究不敢，又怯怯地退了回来。

江岁觉得，江崇此刻这副样子，演十大恶人也成，气质太贴切了。

“你故意的。”江崇咬着牙，肚子气得一鼓一鼓。

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江岁可无辜了，急急摊手，自证清白，“绝对没有，我发誓。”

江崇生气地盯着他，“你就是故意的。”

“我没有，”江岁否认，低头小声嘀咕，“是你太不经推了好不好。”

他这一低头，便看到了江崇原本白色干净的球鞋此刻惨不忍睹的模样，再抬头看，江崇下巴上还红红的一抹“血”，看上去，确实好凄惨。

江岁的愧疚心只持续了一秒，便再也忍不住，低头努力憋笑。

等到江崇板着一张铁青的小脸把自己收拾干净时，江岁已经忙忙活活地开始导演第二场戏了。

这场戏是小鱼儿和花无缺兄弟相认，然而误会并没有解开，两人大打出手，小仙女和铁心兰拼命护着各自喜欢的人，护得累了，干脆也加入混战——所谓不疯狂，不成魔。

四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时，江崇只觉得自己背上、胳膊上，还有大腿上都被拧了好几下，他气急，转向江岁的方向，正准备还击，不承想，迎面直直地送来一掌，他没站稳，又靠在池塘边，身体控制不住往后趔趄两步，一下子翻掉进了池塘。

这一翻，剩下的三个小孩都吓傻了，愣愣地看着池塘荷花叶下一颗脑袋在起伏扑腾。

江岁嗷地一声大叫，冲到了池塘边，探长了身子，努力伸直胳膊去捞江崇，而翘翘和麦麦早已被吓哭了，也冲过来，一边哭一边一人抱住江岁的一条腿，防止他也掉下去。

其实这池塘的水并没有多深，不过对于五六岁的小孩来说，确实也不浅，池塘里盛开荷花朵朵，荷叶碧绿，叶底下还有鲤鱼游来游去，池水也清澈明亮。

江崇摔下去后呛了两口水，起初慌乱了一下，后来就不慌了，因为他学过游泳，调整好姿势都快游到池边了，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先抓住了衣服，后又抓住了手，再然后，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不松开。

一只胳膊被人扯了去，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江崇没法划水游了，扑腾两下，结果又倒霉地呛了几口水，偏偏拽他的人怕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江崇感觉自己还没有被淹死、呛死，先被人把胳膊给拽断了。

终于被七手八脚、连拖带拽地从池塘里捞出来，江崇咳得停不下来，眼前雾淋淋的，视线掠到的地方全在下雨。

他全身都湿透了，哗啦嘀嗒往下淌水，身下早已晕开了一摊水迹，小脸煞白，还在止不住地咳嗽。

终于视线清明起来，目光渐渐汇聚，看到面前两个女孩子吓得直哭，再一转头瞥到身边还紧紧攥住自己一条胳膊的男孩，眼圈发红，满眼惶恐，眼底似有水光隐隐波动。

江崇怔了怔，吃惊得一口气没缓上来，卡在喉口，又开启了新的一轮咳嗽。

……………

儿童节汇演最终自然是成功落幕，除了中间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当轮到江岁他们的节目开始时，主持人已经报完幕，灯光亮起，江岁抬眼，忽然看到观众席最中间的那好几排飘起了许多气球。

五颜六色的，盈盈娜娜，江崇的外婆站在最中央，穿正红色旗袍，打扮得优雅漂亮，手里还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小木牌，高高举起来晃啊晃，牌子上写着“崇崇加油！”“崇崇最棒！”“我家崇崇最可爱。”诸如此类。

怎么说呢，阵势挺壮观的。

大礼堂里人人目瞪口呆，前排的回头看，后排的探长了身子看，隔得远的站起来看。

江岁这才发现，干休所将近一多半的奶奶婶婶们都被江崇外婆给拉来了，还特地组建了队形，穿了粉色紫色红色的旗袍，气球拥簇，木牌环绕，每人脸上洋溢着热情，江崇外婆还特地站起来冲舞台上的宝贝外孙挥了挥手，十分开心。

江崇原本就老大不乐意，身上披了条白纱巾，被他捏来拽去地都快扯出丝了，不期然看到这一幕，唇抿得越来越紧，脸色火烧般难看，一会儿通红，一会儿又变白。

江岁瞅瞅江崇不停变换着颜色的脸，又瞅瞅观众席里渐渐热闹的哄笑，直觉江崇要爆发。

果然，江崇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就走下舞台了。

他慢了一拍，没能拉住江崇，手还虚虚地要伸不伸，观众席里一阵疑惑的喧哗，台上被剩下的三个小朋友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江岁自然地收回了手，很镇定地走到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主持人面前，拽拽他的西装下摆，要来了麦克风。

稚嫩平稳的喂喂声从麦克风里传出来，江岁笑嘻嘻地，淡定自若，先走到舞台的最前面给大家鞠了个躬，然后说。

“花无缺小公子需要沐浴更衣，请大家稍等他一下。”

不少人被他人小鬼大的行径逗乐了，江岁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沐浴更衣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电视剧看多了，里面的人总这么说，他也就学着这么说。

铁心兰和小仙女还不知所措地傻杵着，江岁跑过去低声说，“你俩先唱首歌吧，让大家干等多不好。”

“铁心兰”结结巴巴，“唱…什么？”

江岁沉吟了一下，“小燕子，穿花衣。”

他说完，很肯定地点点头，“就唱这个，你们加油，我去搞定那个临阵脱逃的麻烦精。”

他做了一个鼓舞的手势，一溜烟跑回后台了。

江岁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后台的幕布前时，最后一秒莫名地回了下头，很短暂的一小会儿时间。

一眼就看到了观众席里的江崇外婆，她神色稍显错愕，偏偏还打起精神笑着跟周围的人解释着些什么，穿大红色旗袍的老人看上有点儿落寞，可是，不久之前，她笑得真开心啊。

没费多少功夫，江岁就找到了江崇，他正坐在幼儿园的男生卫生间门口，板着一张小脸生闷气，看到他来，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江岁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近他，心里却轻轻松了口气，没走，就是有戏，不然依江崇的性格，真的生气早就掉头离开了，谁追都没有用。

那为什么现在还气着，人却没走呢？

江岁觉得答案很简单，要面子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好吧，那就只能辛苦自己想想办法，给他个台阶下吧。

“哎，你听见了没？”

他走到江崇身边，和他一起坐下，背靠着后面的大白墙，指指外面的方向，“翘翘和麦麦在唱歌。”

“听声音，好像快哭了。”

从舞台那边隐隐传来的歌声并不动听，跑调了不算，还颤巍巍的，字字带哭腔，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不过没关系，”他忽然乐呵呵地看江崇，“让她们哭吧，我在这陪你，毕竟你现在心情不好嘛。”

努力撑场子的两个女孩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眨眼间就被抛弃了。

“你走开。”江崇堵了一下，又说不出来什么话，头扭得更偏了，气到不想看他的脸。

“我说真的啊，你别心情不好了，一会儿我们偷偷出去，躲起来看她们在上面哇哇哭，说不定你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他想，翘翘和麦麦如果听见这话，怕不是会哭得更大声，哭完了之后，再冲进来把他大卸八块地剁了，剁好了丢去喂干休所大院门口的那条大黑狗，报仇雪恨。

“你闭嘴。”

江岁不介意他的冷言冷语，他双手托腮，忽然颇为遗憾地幽幽叹息，叹了一声还不够，一声接着一声叹，终于把江崇给叹炸毛了。

“别叹了！你烦不烦？”

“我只是在想哦，”江岁晃着两只脚，鞋尖碰来碰去的，“如果我的奶奶没有生病，没有那么早去世的话，说不定她也会像你外婆那样，过来看我表演节目呢。”

“如果她真的来的话，哪怕她扮成不倒翁，扮成大灰狼，扮成小红帽，我都会一眼认出她来，然后扑过去开心地亲亲她。”

江岁换成一只手托下巴，摇摇晃晃地转眼去看江崇，“不过死了就是死了，我不可能看到她了，江崇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他根本就不需要江崇的保证，也直接省略了承诺什么都不会说，谁都不告诉之类的，就很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秘密一股脑说出来了。

“我奶奶的怀抱很温暖的，真的，天下第一暖。”

他似乎很骄傲地比了个大拇指，没心没肺地傻乐，江崇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江岁睁大眼睛，“我梦到的啊。”

“虽然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也记不清奶奶长什么样子了，但我真的记得她老抱我，摇来摇去，怀抱温暖又好闻。”

江崇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是小时候。”

“我是说，比我们现在还要再小的时候。”

“哎呀江崇，”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嫌弃地嚷嚷着，“你怎么这么笨呐，小时候就是小时候，还要我解释给你听。”

他嘟嘟囔囔，双手撑着地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还作势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然后朝下伸出一只手，小小的掌心朝上，不安分地晃了几下。

“我要回去演节目了，我的小仙女还等着我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江崇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别扭地、又有点儿不情不愿地把手搭了过来。

刚触到他的手，江岁就使力把他拉了起来，扭头就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慢慢吞吞的，还要我拉，真麻烦。”

然而嘴角一抹很淡的偷笑一闪而过，有点儿狡黠，也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