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早晨九点钟,沈透做了一件坏事。
这件事情在他的计划之中,所以他很平静的躺在病床上,等待着宋初衡从手术室里出来,感受着alpha的临时标记从自己的人工腺体里抽离。
昨天下午,宋初衡看完之后,让他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很坚决的,固执的说我没有开玩笑,我做这样的决定,全都是你逼的。
宋初衡似乎被这个‘逼’字给震住了,脸上宛如龟裂一般难看,密密麻麻的细枝末节里全都是刺骨的疼痛,狰狞地长在他脸上不肯分离,像要吸干他身体里的血,缓了许久,宋初衡才滞涩地张口问他是不是认真的。
他说是。
宋初衡没有说话,沉寂里,急促的呼吸穿透两个人的耳膜,敲打的速度犹如狂风骤雨中狠狠砸在玻璃窗上的接连不断的雨滴,最后,宋初衡败北一般,想这是不是他逼迫沈透应得的报应。
他狂妄自大的逼着沈透牵着栓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可当沈透真正用力扯他的时候,他又为沈透的无情感到伤心和疼痛。
他像沈透对他感到失望那样对自己感到失望,这失望彰显着他必须为他的错误行为而付出代价,他答应沈透不会标记,但他食言了,所以他现在要为沈透后颈上的咬痕买单。
宋初衡猛地意识到沈透这是在逼他,沈透不傻,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临时标记而去伤害自己,宋初衡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在易感期里沈透对他说的话。
沈透问他,宋初衡,你真的爱我吗?
他说爱。
于是沈透布置了陷阱,自己跳下去,被荆棘刺穿了身体,那么惨烈哀伤,却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溢满血的鲜红的嘴唇对他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宋初衡,你骗得我好疼,你怎么可以让我疼?
对啊,他怎么可以再让沈透疼?宋初衡毛骨悚然,脊背冒出冷汗,他颤抖着有点苍白的薄唇,扶着床沿的手攥得青筋突起,望向沈透的深邃眼睛里布满了不知所措。喉咙发堵,宋初衡隐忍着,说:“沈透,你不要这样。”
沈透躺在病床上,用修长的葱白一般的指尖冷冷打字道:你没有遵守我的要求,是你逼我的。
宋初衡再次被这个字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被剪成了一截一截,断口莫名的整齐,有人用一碗热血将它们淋湿,上面便满是腥臭的血腥味,然后有一把明火点燃了血液,破碎的防线就开始尖叫翻滚,直至烧成灰烬,变成了他嘴边的嘶哑气音,“不行,你不能做手术。”
他知道,腺体摘除对沈透来说是一个噩梦。
沈透的目的呼之欲出,甚至有些绝情:你没有资格决定我腺体的去留,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不需要腺体这种东西了,或者说,它早就应该烂在我的身体里,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正常人,不被任何人所标记,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不再心惊胆战的任你摆布。
宋初衡的心脏仿佛被放进了绞肉机一样被绞得粉碎,开关按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了痛觉,只剩一具没有生命之源的躯壳,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头西斜,开始在高楼大厦间落下,那橙光,亮得像血一样刺眼。
“我错了,我不该说你蠢,你明明很聪明。”宋初衡低笑着,看着沈透,脸上闪过似是疯狂又心痛的表情,语气却很温柔地说:“这样吧,你别去,我去做,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被我标记了,你说好吗透透?”
沈透一怔,心莫名狂跳起来,那是一种介于兴奋和害怕的跳动,他故作镇定地撇开视线,以此来遮掩他显而易见的心思。
他什么都没说,是宋初衡自己提出来的。
这样想,好像就撇清了关系,显得他没有那么恶毒与残忍。
于是没有过多的话语,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想。
——我爱他。
——他爱我。
这种感觉,像掰碎的感情重新被拼凑了起来,而黏合剂,是以血为代价,惩罚为目的,带着心甘情愿的疯狂和疼痛,一点一点亲吻裂痕,扭曲着粘合成不似原样,也不知何时又碎的模样。
可随着这场漫长的手术开始,沈透越等,越觉得心焦。他冷淡着脸,手指却不断绞紧了被子,他望着窗外,视线却不知道该在哪处聚焦,世界忽然变得喧闹起来,沈透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刽子手,他站在手术台边,亲自拿着手术刀划开宋初衡的alpha腺体。
那种感觉他懂。
非常疼。
疼到人说不出话,冷汗直冒,身体痉挛似的发抖,皮肤劈开后暴露在空气中,像在伤口上撒盐,盐粒攀附在割开的血肉上渐渐融化,咸得刺痛,血肉神经突突直跳,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又毫无办法。
在完全感觉不到宋初衡的信息素之后,沈透徒然心悸。就那么一下,不过半秒钟的失心,让他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茫然得不知所措。等心脏重新鲜活的跳动起来时,沈透感到害怕,指甲连着指尖都在泛白。
他松开被子,并一把掀开,跌跌撞撞下床去,赤脚冲出了病房。
他逃离了吃人的医院,连跑带跌的一路跑回了家。
家里乱遭遭的,沈透喘着气,走进卧室,凭空消失一般,宋初衡的信息素没有了,残留的只有他自己的茉莉花信息素,依旧很浓,浓得像是松柏木味从没在这间卧室里存在过一般,霸道又孤单。
原来我也有这么霸道的一面,沈透想。
地板上躺着宋初衡脱了的未来得及穿的西装外套,沈透眨了眨眼睛,抬起白皙却带着泥灰的脚,一步一步走过去,把衣服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抱着宋初衡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低头,用鼻子轻轻嗅了嗅。
——消失了。
只有一点香水味和布料干燥的气息。
耳边忽然凭空充斥着无数厉声尖叫,沈透浑身一个激灵,脸色顿时惨白如枯槁,他抱着那件西装外套,嘴唇剧烈颤抖,踉跄着躲进了衣柜里。
一整天,沈透都没有从衣柜里出来。
到了晚上,宋初衡也都没来找他。
沈透哆哆嗦嗦的在衣柜里睡着了,他开始做噩梦,一遍一遍的梦到自己挖了宋初衡的腺体,一遍遍的听到宋初衡痛到恸哭,但宋初衡没有怪他,只用手捂着流着血的后颈说沈透,我爱你。
语气很温柔,表情很阴森。
不知第几遍,沈透吓醒了,衣柜里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线,胸腔里的心跳又重又快,快得他必须要喘气才能苟活。
推开衣柜,天光大亮,沈透恍恍惚惚的去洗漱。
洗完,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收拾东西去学校。
学校里有些空荡得奇怪,学生寥寥无几,他去到系办公室,发现门是锁着的,都快八点了,保安竟然还没来开门。沈透站在门口定了一分钟,才迟钝的拿起手机。
——哦,今天是周日,大家都不用上课。
于是沈透原路返回。
下楼梯时,他踩空了最后两节楼梯,崴了脚。
周围没人,他扶着墙站起来,拎着他的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校园。
他去坐地铁回家,地铁上都是人,很多,很挤,气味杂乱,熏得他想吐。列车在行驶中,他得抓着头顶的扶手站着,好像有人故意摸他屁股,他回头看,见是一张丑陋而陌生的脸,于是厌恶地瞪了那猥琐alpha一眼,慢慢挤去了另一节车厢。
后来人少了,他找到了位置坐下,踮起了受伤的右脚,等着广播播报他归途的终点。
半个小时后,终于到站了,沈透下车,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他握着手机,感到肚子饿了,想去附近吃一碗面。但是等到付账时,他抬起手,却发现手里只有一张交通卡。
他的手机放在包里,他的包不见了。
有人偷了他的包吗?沈透感到生气。
可下一秒他又想起来,是他自己忘记拿了,他将自己的包遗落在了地铁车厢里。
于是他没了胃口,返回地铁站,去找工作人员帮忙,比划手指,让工作人员拿来了纸和笔。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后,让他留下联系方式,找到之后,会通知他过来取。但地铁里人多,不能保证他的东西一定会找到。
沈透失落的离开,觉得自己真是倒霉。
他回到小区门口,看见宋初衡在车前抽烟,背影莫名的落寞,颈上还缠着纱布。
沈透下意识想跑,跑得远远的,躲起来。但他的脚却钉在了地上,没有挪动半分,垂在腿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走过去,站在宋初衡身后。
宋初衡没有察觉。
沈透意识到一种让他觉得很可怕的可能——宋初衡没有腺体,闻不到他的信息素气味了。放在从前,只要他在宋初衡周围,宋初衡不可能捕捉不到他的存在。
那一瞬间沈透感觉有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不能呼吸,他的肺部扁了,肺泡内的氧气进入血液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氧气进来,他产生了眩晕的感觉,觉得下一秒他就要窒息倒地。
他挣扎着用力呼吸,迈着刺痛的脚又走两步,上前扯住了宋初衡手肘上的衣服。
宋初衡这才转过身来,有些愣,然后,他皱着眉头,对沈透说:“烧退了吗就乱跑?”
他做完手术,麻醉醒后有不良反应,开始发烧呕吐,躺了半天加一晚上才恢复过来,早上一到沈透病房里头,才发现沈透不见了。
沈透鼻子有些酸,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腐烂的,散发着恶毒的气味,他生出无穷无尽的后悔,他想时光逆流,想把宋初衡的后颈变得完好无损。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不论如何他就是逼着宋初衡去摘除了腺体,这是他想到的,最凶狠的惩罚宋初衡的方式。可惜他的心脏没有那么强大,能做到无愧于心蛇蝎心肠,这件事会永远在他心底扎根,是日后翻起旧账来都不能随意抵消的一桩事,是旧伤再添新伤的一道疤痕,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宋初衡的铮铮铁证。
关键是他竟还想着与宋初衡分道扬镳呢。
这世上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的,从他觉得愧疚那一刻起,他就该料到他与宋初衡这辈子都是要纠缠在一起的,于是他被折磨得疯了,他很要强的忍着鼻头的酸涩,只是这种反抗对于崩溃的情绪来说真的微乎其微。
他在宋初衡面前哭了。
很委屈的,像个孩子那样哽咽,用手背遮着双眼。
“怎么了?”宋初衡吓一跳,忙不迭把烟头扔了,去捧他的脸,僵硬道:“祖宗,我有那么凶吗,老子腺体都没了,就说一句话你还怕得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