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去世通知的那天,林天一刚上完早自习,他永远记得,那天的天空,乌鹊横飞,阴霾密布。
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都掺杂着一股铁锈味,使人心闷气短,肝气郁结。
因为没有了亲人,林天一独自坐着车,赶往父亲工作附近的医院,当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时,他的心脏瞬间骤停。
如同现在…
看着眼前的男人,林天一终于想起他是谁,也终于找到那股慌闷的源头。
因为,眼前的男人,当时,就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
听父亲的工友说,这位是当下那个工程的负责人,但,因为父亲是下班时间出的意外,公司不予赔偿,只领得到当月的薪资。
“林天一?”
见他没应,男人又问了一遍。
林天一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垂下眼眸说:“你认错了。”
说罢,他便侧过身,走出了洗手间。
是又怎么样呢?
他们好像没有说话的必要…
陌生人不痛不痒的问候,跟糊了纸的糖没什么区别,何况中间还夹了个入土的人,一问一答,都只不过是在刮扯自己尘封多年的伤疤而已。
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晚上八点多,星云密布,城市中央的大路上,十米一盏的路灯,串成一条条珠宝项链,跳跃又忽闪的光辉,如同钻石一样璀璨又夺目,耀眼而华丽。
大地色光芒,穿透身下的大榕树,照射路上每一次经过的车辆,使它们得到短暂的温暖。
树上的剪影,不停从林天一脸上略过,使他的神情忽暗忽明,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潜伏在暗处的猛兽,莫名的危险。
看了两秒,洛夜便收回目光,好看的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
明明上厕所前林天一还好好的,只是看起来有点累,但现在,他整个人太安静了,浑身都散发着阴暗且沉郁的气息。
回到家,林天一刚把手上的东西放衣柜里,手就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抓住,他愣了下,抬眼看着身旁的人。
卧室的灯光明亮,使洛夜白皙的皮肤更加细腻水润,只见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眸子里带着满满的关切:“你冷吗?”
这大夏天的,怎么会冷?林天一眨了眨眼:“我不冷。”
说着,他便想把手抽出来,结果对方却抓的更紧了…
洛夜直直的看着林天一的眼睛,几乎想望穿他的灵魂:“可你看起来很冷。”
闻言,林天一怔了怔,再度对上洛夜的眼,他被那里面的坚信吓了一跳,同时也对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感到抱歉,便故作轻松道:“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说罢,他又想抽手,却再次被抓紧,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的手指活生生捏碎。
“说什么呢。”
说着,洛夜靠近了一些,盯着眼前高自己半颗头的青年:“难受了就说出来,你早不是三岁小孩儿了,这点表达能力都没有吗?”
林天一愣住。
说什么?
说他因为想到死去多年的父亲而难受?
然后等眼前这位给他发薪水的人做开解?
身为司机,他没能给老板排忧解难,创造价值,反倒让老板来给他开导劝解?
这不是主次颠倒了吗?
这有必要吗?
人家又凭什么听他说这些?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断开的交谈,半晌未见链接的迹象,房间里仍是安静一片,只有耳膜内不断回响的心跳声,在大脑的织网里纵横交错。
见他不肯开口,洛夜垂下眼睫,眸子里闪过一丝挫败,对于林天一还没把他当朋友这件事,多少有被打击到,但,他很快理解,并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肩膀。
“不愿说就抱一抱吧。”
当耳侧传来低沉且温润的声音,鼻尖嗅到木质香味,林天一才反应自己被洛夜抱住。
他浑身僵了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形容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心情,只在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时,垂在两侧的手,下意识的收了收手指。
八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但那瘦小的身躯与面前强壮而结实,浑身都是力量与温暖的身躯,区别极大。
而此刻,那个人,已将他踢出自己的人生,并把所有与他有链接的一切,斩断的一干二净,就好像那八年里,那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所经历的悲伤与快乐,痛苦和甜蜜,只是他的一个梦。
一个荒谬的梦…
晚上九点多,外面的世界,昆虫人类各自相聚,一路上沸反盈天 ,语笑喧阗,餐桌上更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情景。
而偌大的卧室内,却安静到,轻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俩人就这么静静地贴着,谁都没有说话,心脏与心脏隔着皮肉紧紧挨着,每一次跳动都在互相建立信任,仿佛就要连成一体。
过了好一会儿。
许是被洛夜的体温感染,林天一感觉自己被一束光笼罩着,浑身像是泡在一片汪洋里,舒适而愉悦。
渐渐的,他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短暂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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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天一跟着洛夜来到鲤城出差,好巧不巧,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看着熟悉的街道和路牌,林天一心情不错,难得开起了玩笑:“不是我吹,这地儿无论是风景区,或是住宅区,购物区,还是各个小吃门店,只要你说的出地址,我闭着眼睛都能送你到目的地。”
闻言,副驾驶位上的人侧过头去,眼里的意外藏都藏不住,过了好半天才反应林天一再跟他开玩笑,看着前方道路无车,他挑了挑眉,故作质疑:“是吗?”
林天一直直看着前方,还不知危险来袭,继续吹牛说:“真的,只要你说出来,我绝对能找到… 卧槽!!”
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手突然挡住了他的视线,吓得他飙出一句国粹。
只一秒,洛夜便把手拿开了,然后坐回位置上捂着肚子开始狂笑,笑声那叫一个爽朗,瞬间彻响了整个车厢。
“…….”林天一惊魂未定,侧头哀怨的看了眼笑成一团的罪魁祸首,“不带你这样的。”
他后怕的控诉:“虽然我刚刚说话带了点开玩笑的成分,但你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点。”
笑了半天,洛夜才收住神情,然后坐直身子,依旧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人不是他,毫无愧意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林天一被这话狠狠噎住,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而后,他就听见,原本已经没笑了的人,突然的,又笑了起来。
只是这次,那笑声有了克制的成分,但他依旧能用余光瞄到对方肩膀在不停的抖动,片刻后,像是被感染那般,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经过上次的事情,俩人的关系,确实更近了一步,只是各自认为的性质不同而已…
这次的项目,有点大,洛夜需要拉几个合伙人,而这些人里面,部分是跟他合作过的,部分是合伙人介绍的,由于红利点数大家都挺满意,合同签的也快。
只有一个胖子,特别烦人,非要跟洛夜拼酒,他几次婉拒,但胖子显然没打算放过他,最后碍于合同没签,也被灌了不少。
后面,胖子越来越得寸进尺,还想靠洛夜近一点,还上了手…
别的都行,唯独这一点洛夜忍不了了,他这个人,最不喜欢跟陌生人有肢体接触,熟人也很少很少,就连十几年未见的初恋出现在他眼前,在那么激动的情况下,他也是犹豫了两秒才上的手。
这里的餐厅,包间不是封闭式,而是半墙式,林天一站在外面,很明显看到洛夜不愿意。
看着胖子一手搭在洛夜的肩上,洛夜眉眼间露出强烈的抗拒,脸色又红又难受的样子,不知怎的,他突然特别不愿意。
他不愿意别人强迫洛夜。
“洛总,你这就不给我面子了吧,这才喝几杯呀,你面儿这么大,我们怎么合作…”
面前的白酒杯再次被斟满,洛夜深深皱起了眉头,两手手指慢慢卷了起来。
此刻,桌上的人纷纷察觉出气氛不对,但都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毕竟他们也想看看,一向清高自傲的洛总,究竟如何能从这样的情况下,把自己置身事外。
肩上的手掌,不停拍打着,粗糙又蛮横,洛夜思考了两秒,刚想站起身,想借着去厕所的借口缓解一下,就在这个时候,肩上的手突然拿开了,紧接着,面前的酒杯被拿起,他愣了愣,视线也跟着抬起。
只见,林天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抓住胖子的手腕,褐色的瞳仁直直看着胖子,而后,仰头把白酒饮了个干净。
洛夜眨了眨眼,想说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下一刻,只听站在他身后的人说:“抱歉,洛总胃不好,为避免扫了您的酒兴,我来陪您喝吧。”
闻言,桌上的人都愣愣的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青年,尤其是胖子,因为他的手腕,正被紧紧攥在这人手上,虽然对方没怎么用力,但他却能通过那只宽大的手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但,胖子也不是吃素的,人生过半,从在业界摸爬滚打,到现在虽不是龙头老大,但在鲤城这座城市,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什么人他没见过?
面前的青年虽有气势,但毕竟年龄摆在这儿,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他自然也是不甘示弱的回敬。
一时间,整个包厢陷入了安静,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互不相让的气势,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嗜血风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了。
看着面前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青年,胖子眯了眯眼睛,而后,他突然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哈哈大笑道:“好,好酒量啊,一口闷,小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豪横的。”
说着,他将人往自己的位置上拉:“来来来,咱倆喝。”
见状,现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胖子旁边的人,非常识趣的站起来让位。
林天一跟着走过去,刚坐下,胖子立刻就给他面前的酒杯斟满了,而他也是从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废话不多说,拿起酒杯又是一口闷,当辛辣又灼烧的感觉划过喉咙,像是吞了一把刀子进去,但他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胖子见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心情看起来相当美丽,只见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夹肉丝,放在林天一的盘子里:“来,一口酒,一口肉,有酒有肉有朋友。”
说完,他继续把酒杯斟满。
林天一也很听话,拿起筷子把肉吃下肚,又继续喝酒。
于是,画面就变成,胖子倒一杯酒他就喝一杯酒,他喝一杯酒胖子就倒一杯酒。
胖子看的特别开心,不仅跟着一起碰杯,还大声喊起了顺口溜:“来,一口酒,一口肉,俩人对杯是朋友。”
洛夜:“……”
“你一口我一口,哥倆一起走,你有故事我也有。”
闻言,在场的其他人纷纷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林天一全程一句话也没说,无论是酒还是肉,只要是胖子给的,他全都一一往嘴里塞。
在场的人见他们这么融洽,忍不住纷纷端起了酒杯,原本,因为林天一突然闯入而沉静的气氛,也因此渐渐热络起来,甚至有人跟着胖子学起了顺口溜。
而这里面的吵闹,也引起了外面服务生的注意,有一个人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看,见里面谈笑风生,好生热闹,又悄悄退了出去。
饶是一个酒量再好的人,也经不起这么喝,洛夜在对面看的心惊,几次都想阻止,被他旁边的人提醒:“你这一劝,他就白喝了。”
闻言,洛夜皱了皱眉心,两手拳头紧握,硬生生的忍住了。
最后,俩人终是干掉了胖子手里的那瓶白酒,而胖子也是说话算话,酒喝完,就签了合同。
走时,他还不忘搂住林天一的肩膀,说话已经磕巴不清:“哎呀,真是相见恨晚啊,我真的太久没有遇到…嗝~像你这样干脆又爽快的酒…嗝~友了。”
说完,他还要了林天一的电话,说以后一定要一起喝酒,这下,没把林天一给整无奈,反倒把洛夜给整无奈了。
待应酬结束,包厢内安静一片,只有浓郁的酒气,和一屋子的杯盘狼藉,证明着这里面刚刚是一副怎样的觥筹交错情景。
林天一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此刻,他的脑袋很重,很胀,也很晕,里面轰隆隆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炸掉的感觉。
洛夜陪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还给他点了一份养胃汤,不为别的,就如果林天一吐了的话,能给胃里装点暖暖的东西。
安静许久后,洛夜突然开口:“为什么进来。”
林天一老实回:“看不惯。”
洛夜:“看不惯什么?”
林天一没回。
洛夜深吸了一口气,引导着追问:“是看不惯那人逼迫我,还是看不惯我喝太多酒。”
林天一双眼通红,呆呆的看着他,眼神带着疑惑,似乎在想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没了交谈声,包间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各自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错。
洛夜定定的看着林天一,觉得对方现在的样子,跟帮他挡酒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知怎的,他突然难以控制自己,伸手勾住了林天一的脖子,用了点力道往下压。
他想亲吻林天一。
就现在,立刻,马上,他一秒也等不了了。
林天一脑袋晕的厉害,他感觉洛夜整个人都在晃,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就在俩人的鼻尖快要碰到时,“砰”的一声脆响,瓷器与大理石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吓了洛夜一大跳,林天一的酒也醒了一半。
只见,一个女服务生惊恐的站在门口,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是一碗汤和两个小碗,而小碗的位置,已经跑到托盘的边缘,碗里面只剩一把勺子,正摇摇欲坠跟里面的人打着招呼。
“抱、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