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好得很快。
白窈礼起初还有些担心,但他反复强调自己已经痊愈,并且确实能起床活动。白窈礼这才勉强答应,不再贴身看护他。于是就按照之前所说,白窈礼依旧去松下家学习。
总不能老让松下凉派车接送,白窈礼便开始自己坐公车。
入了六月,天气渐热。他只穿了短袖中裤,套件顶薄的外衣。早班公车没什么人乘,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隔着玻璃,望向景色变换的公路。
草木趁着湿润的雨季生长,显出翠绿的葱茏。公车转过山路,一簇苍黄不及防跃入白窈礼眼中。他下意识追着枯色瞧去,几棵萎顿的枯树夹在茂盛的新叶之间,突兀别扭。
还没等他看清,车子已绕过转弯,枯树随之蔽去。
这种琐事他看过就忘,到了松下凉家里,白窈礼想的已经是今天要玩点什么。
当他看到松下凉带着熟稔的微笑迎接自己,当即决定今天就玩弄松下凉了。
松下凉总感觉他今天看自己不太对劲,但还是笑得毫无破绽,唇角挑成迷人的弧度:“看见你来我真开心。白,我们去学习吧。”
白窈礼盯着他的微笑:“你上辈子是魅魔投胎吗。”
松下凉听闻一愣。但他和白窈礼打过一段时间交道,渐渐适应了他的节奏:“魅魔?照你这么说,你觉得被我魅惑了吗?”
白窈礼:“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你不分时间场合勾引人。”
贝儿不知从哪冒出头来:“主人勾引你是你的荣幸!别人想被主人勾引还来不及呢,平常主人只要一个眼神就——”
松下凉一把将贝儿摁回去。
白窈礼用眼神将松下凉扭送警局。
松下凉已经习惯了白窈礼正义谴责的眼神,尤其是上次他和白琅被其误会,那之后他就没能洗脱变态的罪名。
不过成熟稳重的松下家主怎能跟一个后辈计较,更别说那是自己故交心爱的式神。松下凉调笑几句搪塞过去,带白窈礼走到先前招待他的会客室。
室内布置和上次相差无几。松下凉为白窈礼讲解妖术,他语调暧昧酥麻,微微放低的声线与先前也并无二致。白窈礼的头槌蠢蠢欲动,松下凉这次却没有和他纠缠,教了不多时,就说自己要先一步离开。
白窈礼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少了变本加厉的骚扰和终结一切的头槌,他甚至有些遗憾。
“你怎么这就走了,有什么工作?”白窈礼仰着头问。
这时候他倒有几分可爱。松下凉用蓝色的眸子含了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周边巡视一下。这段时间杂事太多,但我又不得不亲自去,只能今天委屈你了。”
白窈礼哼了一声:“什么叫委屈我,我巴不得你走呢。快走吧烦人精,我和贝儿玩,就不带你。”
“可惜了,贝儿和我一起去。”松下凉说着搂过贝儿纤细的腰身,“家主巡视属地,至少得带个像样的式神。”
他一边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贝儿柔软的额发:“有他在,别人都不必跟来。”
白窈礼没发作,松下凉身后的侍从却听出不对:“等一下,家主大人,您要是去,至少再让几位除妖师做您的保镖。就这样带一只式神,实在是太危险了。”
松下凉瞥他一眼,无奈地低低吐了口气。他当即把视线转到白窈礼身上:“白,你想和我一起外出吗?”
白窈礼的头槌又蠢蠢欲动:“你这家伙,少拿我糊弄别人。”
“好,他说他同意了。”松下凉拍拍手,“这样就行了吧?这可是有名的白琅训练的式神,强大程度非同一般。他一个顶常人十个都不为过,有他保护我肯定特别安全。”
白窈礼和侍从面面相觑:谁说同意了?谁同意了?干啥玩意?
松下凉转身就走,贝儿眼疾手快,架住白窈礼便把他往门外拖。白窈礼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松下凉就要骂。他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嘭,贝儿卷起一阵白烟,带着他隐遁无形。
白窈礼眼前一黑,魂灵肉身都被困在一处。贝儿放他出来,已到了郊外。
松下凉穿着衬衫西裤,抄手向他笑笑:“白,辛苦你了,特意陪我跑一趟。”
白窈礼憋在嗓子眼里的话终于骂出来:“你找死!你神经病!你不是人!你为虎作伥!你、你脑子进水!”
松下凉:“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白窈礼差点背过气去。
“好啦,我是真的很抱歉。”松下凉靠到他身旁,“那些人跟着,实在是叫人透不过气来。而且今天说是巡视,其实要调查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不好奇吗?”
“有意思的事情?”白窈礼果真被吸引了注意。
松下凉抬手指向对面一片树林。白窈礼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眺望,只见林中四散分布着几株枯树,就像初夏混进了秋冬。
“啊,对了,我早上来的时候也看见了这种树。”白窈礼点点头,“你调查这个,是准备转行搞园艺了?”
松下凉进化出了无视他损话的能力:“这当然是和妖怪有关。一开始似乎是作为虫害或病变处理的,我们也没收到这方面的委托。但树木枯萎的方式很蹊跷,引起了松下一族的注意。”
“很蹊跷?”
“对。”松下凉点点头,“这些枯树的分布都是圆形,并且每一片大小范围十分接近。最重要的是,附近地脉的妖力出现多处衰竭,和树木枯萎的范围恰好吻合。”
白窈礼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是,有妖怪在吸收这一带的妖力?”
“这是最可能的猜想。今天我们就是来查清这件事的。”松下凉将手搭到白窈礼肩上,“怎么样?就当是一次探险了。”
说到探险,白窈礼相当兴奋。他不知觉中顺了松下凉的意思:“好——!”
松下凉交代了范围和分工,约定集合地点以后,白窈礼便与他兵分两路,从不同的方向寻找可疑的妖怪。
白窈礼渐渐与松下凉走远,贝儿的气息也消失在森林中。他转了几圈,并没看出什么蹊跷。刚想坐下喘口气,就听得有人轻声唤他。
“白!”
白窈礼支棱起耳朵。那音色他有几分耳熟,从深林隐隐传出。
“白,是我。是红叶呀!”
红叶!堆满书卷的阁楼、未能解除的契约,还有如树枝的式神,一下子纷纷涌入白窈礼脑海。他当即回应:“红叶?是你!你在哪?”
红叶当即压低声音:“别喊,别喊。小点声,我在西边,你过来。”
白窈礼不解:“你怎么在这?这是怎么回事?”
红叶焦急地“嘘”了一声,只说让他过来。
白窈礼赶忙噤声,循着声音的源头向西边走去。他越过灌木,拨开树枝,刚走没有几步,便见得几株树木枯枝败叶,陡然立在林中。
“白!”红叶又唤。
白窈礼被枯树引走视线,正抬头望着枯黄的树冠。被红叶叫了名字,他一低头,看见红叶站在枯树中央。
红叶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它身穿浴衣,树枝拼凑成人类身躯的模样。它身后是一棵高大的枫树,虽挺拔高耸,却枯瘦干瘪,少见嫩叶。枝桠伸展,投下一束束灰色的阴翳。
红叶清隽的身形没入晦暗,它仿佛也成了剑一般的影子。
白窈礼两步跑上前:“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红叶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安静一些。这才接着道:“原因我暂时不能对你说。你是和某个除妖师一起来的吧?不论他来做什么,请千万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也别让他往这里来。好吗?就今天一会儿,我很快便走。”
白窈礼歪了歪头:“可以倒是可以……”
“谢谢你,白。谢谢你。”红叶轻轻捧起白窈礼的手,用树枝做成的指尖抚过他的皮肤。它少女的声线仿佛永远忧郁又温柔,像是月光照耀的溪流。
“白,你在哪?我们回来了——”
二人不及多加攀谈,松下凉的呼喊便从东面传来。白窈礼向红叶道别,一边保证自己不说出来,一边向约定的地点跑去。
松下凉已带着贝儿等他。白窈礼出现的时候,松下凉叹了口气:“我们什么也没发现。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白窈礼摇摇头:“我也没有。话说,真的是妖怪干的吗?是不是你搞错了?”
“不,我多年的经验不会出错。这一定是妖怪所为,甚至可能是危险的大妖。”松下凉压低眼角,“吞噬生命,汲取地脉……只有恶妖才能干得出来。”
他说罢,向白窈礼身后的森林望去:“我们交换一下,重新搜查吧。可能会发现之前漏掉的线索。”
白窈礼一慌,抬高嗓音:“没这个必要吧!怎么,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大妖怪,不论是视力还是妖力,都比你厉害多了。我搜查过的肯定没有问题!”
松下凉抱着手:“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总觉得不太对劲。”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白窈礼脊背发毛:“都中午头了还在林子里磨叽,你不饿我还饿呢,我要回家吃饭,不陪你玩了!”
时间确实过了正午,气温比清晨高了不少。贝儿掏出手帕,替松下凉擦拭额角的细汗:“主人,确实不早了,您也该休息一下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松下凉也感到有些疲倦,便顺了贝儿的意思。贝儿知道他不愿回那大宅,早就备好了野餐的用具。贝儿准备得简直有些过火,他甚至带了三层漆木餐盒,每层都塞得满满当当。
贝儿铺上餐垫请松下凉用餐。白窈礼跟着想要上前,贝儿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就啃啃自己的指甲吧。”
松下凉把贝儿搂到怀里:“别这么孩子气。白,别理他,你过来就是了。”
贝儿趁势在松下凉怀中讨巧撒娇。白窈礼被他俩闪得眼疼,端起饭盒闷头便吃。
贝儿浓情蜜意浓到一半,白窈礼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一盒。
“你小子吃太多了吧!停下!这是我给主人准备的!”
“你家主人说让我吃的。”
“蹬鼻子上脸的小混蛋!”
松下凉瞧着贝儿,真不知他怎么在白窈礼面前就变得如此幼稚。
午餐吵吵嚷嚷地结束了。贝儿给松下凉倒了茶,白窈礼歪在垫子上打盹。松下凉喝着茶的功夫,贝儿不做声地起了身。他从白窈礼身旁蹑脚走过,向他先前查看的森林走去。
就像主人暗示的那样,白果真有所隐瞒。贝儿微微眯起眼,他感知着空气中飘散的妖力。一股强大却萎顿的力量令他浑身一紧,他当即警觉起来,寻找力量的源头。
白窈礼留下的痕迹,正指向气息的来处。贝儿循着足印,穿过小片灌木。
灌木后面的树林,已经枯萎了一半。贝儿一惊,枯木深处似乎躲藏着什么人的影子。他抬脚欲追,手臂冷不丁地被死死拽住。
别说声音,他连气息都没感知到分毫。贝儿浑身一战,他扭头望去,白窈礼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我不是说了吗,这边什么也没有。”他凝视着贝儿的眼睛。
“你……”
白窈礼松开手,笑着甩了甩手腕:“我们回去吧。我吃得太饱,刚才都睡着了。”
贝儿身形一矮,白窈礼话音刚落,他竟趁着间隙飞窜而出。贝儿身如鸟雀,双足腾空,在林中穿梭飞行。他不顾白窈礼从身后追赶,毫不迟疑地奔向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白窈礼暗呼不好,贝儿果决迅疾,他追上去已晚了半秒。白窈礼抓不住贝儿的衣角,而贝儿已到了红叶身前。
红叶惊呼出声,它无处躲闪,被贝儿扑到跟前,猛地压倒在地。贝儿双手箍着红叶脖颈,骑在它身上。他只想抓住元凶,连红叶的模样都没能看清。他缓了两秒,白窈礼正好追到跟前。
“这就是你包庇的妖怪?”他侧目盯着白窈礼。
白窈礼周身黑炎涌动,他一边平复紧张的心跳,黑炎这才徐徐收敛。他扯住贝儿的胳膊:“你松手,起来!它是我朋友,不是你们要找的坏人!”
“你朋友?”贝儿面色一冷,“它气息不详,分明是只恶妖!你看看周围,这些树都是被它弄死的!它们被抽光了生气,就和地脉一样!”
白窈礼皱起眉,他虽说有些预感,但怎么也不觉得红叶会行恶:“肯定哪里误会了!红叶是好人,它以前还是除妖师的式神!”
身后一阵窸窣,伴着青年人的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白?贝儿?”
松下凉从林间小径赶来。白窈礼与贝儿同时抬头看他,贝儿抢先道:“主人,我已经抓住了元凶!”
白窈礼急火上头:“我不是说弄错了吗!你放开红叶!”
一直沉默不语的红叶,此时突然开了口。它声线柔软,尾音掺着半分沙哑:“没事的,白。谢谢你。”
树枝拼插的眼窝并没有双眸,但白窈礼感到红叶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它轻轻扫视过三人:“这确实是我做的。我会解释清楚,就先让我起来吧。”
贝儿迟疑着望了松下凉一眼。松下凉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开手,从红叶身上退下。
红叶慢慢站起来。它抬起头,望着身后干瘪的枫树:“我是枫树的妖怪,本来生长在深山之中。不知过了几十还是几百年,我汲取灵气,渐渐变成了妖怪。”
它向透过枝桠的阳光叹了口气:“但是,山林被人类毁坏,我只能四处流浪。我扎根以后,不仅会吸收养分,还会吸收妖力。除非生活在静谧古老的深林里,否则我就得不到足够的力量。”
“我走到哪,哪的植被就会坏死。”红叶低下头,“我也一度被当成恶妖驱逐,还险些遭到封印。直到十几年前,一位姓山本的除妖师接到任务,他本来应该封印我,但听了我的故事,决定和我订立契约。”
“只要成为式神,我就能从除妖师身上汲取妖力,不再破坏别的植物。可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他去世以后,我凭借契约获得了几年妖力,但到了不得不解除契约的时候,我只能继续开始流浪……”
说到此处,红叶深深地出了一口浊气:“变成这样绝非我所愿。我已经深感厌倦,你们要封印我也好,要杀死我也罢,都请便吧。”
“红叶,你别说傻话。”白窈礼上前一步,“一定有别的办法!”
红叶轻轻摇了摇头。
贝儿垂下眼睑:“像它这样的妖怪,只有在原来的山中才能稳定生长。如今那座山林被毁,它也无处可去。主人已经不能再和妖怪签订契约,而且我们本来就是要阻止森林枯萎的。”
白窈礼急道:“那我去求白琅大人,他一定……”这话说到一半便卡在嗓子里。白窈礼想起白琅为难的神情,他甚至不愿和自己定下契约,又怎可能接纳别的妖怪?
气氛一时僵冷。森林就像刑场,而红叶平静地等待死亡。
松下凉略显轻佻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死寂:“你叫红叶对吧。红叶,我有一个你不需要签订契约,也不用继续流浪的办法。你愿意到除妖师家族的宅邸里来吗?”
红叶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松下凉:“这话……是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我住在南边松下家族的宅院里。松下历代都是除妖师,门下也有很多式神和门客。”松下凉向它笑笑,“府邸之中汇聚了大量妖力,若是在那里扎根,不必签订契约,也能汲取力量。”
红叶声音在激动中微微发抖:“你说的可是真的?”
松下凉挑了挑唇角:“当然。就算哪一天世上没了松下,宅邸聚集的妖力也不会轻易散去。在松下的力量消散之前,你都可以安居在宅院中。”
红叶浑身发软。它跪倒在地,双手捂住面颊。那脸庞并没有表情,也无法流出泪水,但它一遍遍地、一声声地用哭腔说着“谢谢”。
松下家的院子里多了一棵枫树。
家仆都说是老爷新收的式神,也有传闻那是流浪的大妖。
庭院的水池边,立起一株繁茂的红枫。眼下才到六月,枫树竟已生满了炽红的叶,在初夏犹如燃烧。树干高大,枝桠挺拔。
偶有微风,枫叶便随风飘落,落入池中。红叶沉底,池水也映成绯红。
据说有人看到过,那树枝化作人形,身穿枫叶浴衣,静静地站在树荫下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