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这家伙，难道是……”

“这要如何是好？！快，快去找芳攸大人！”

“嘘！要是他醒来，我们可就完蛋了！”

芳攸正沿着小路巡视，就听得旁边树林一阵躁动的交谈声。它赶忙加快脚步，远远看见几只小妖围在一起，似乎在打量什么东西。等到了近前，小妖见他出面纷纷让路，芳攸看清了他们围观的真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身旁的小妖拽了拽芳攸的衣袖：“芳攸大人，这……我们该怎么办啊！”

芳攸低头看着，冷汗窜上脊背，但还是做出镇定模样，压低声音：“别吵，不要声张。阿参还在这一带吧？快去叶吹馆把他请来，求他尽快布置好结界和缚印。”

“是，我这就去！”小妖得了命令，立刻拔腿跑向叶吹馆方向，仿佛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芳攸命众妖散去，从袖中抽出一叠封印符纸，抬爪一挥，结成一道环形结界。

它站在结界外，向符环中央望去。一只貌若少年的妖怪昏迷在地，他一袭殷红浴衣，同样艳丽的赤色长发柔软蜷曲，仿佛未烬的火焰遮蔽着身体。

白窈礼趴在木桌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铅笔。打从自己和白琅大人结束京都的集会，白琅就天天把他塞给松下凉，也不知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他当然明白白琅有要事在身，可他和松下凉在一起总是不那么顺心，再者说——

“实在太无聊啦！”

白窈礼把铅笔一丢，铅笔骨碌碌地滚到地板另一头。松下凉那家伙倒好，口口声声说教自己妖术，这两天人都没见着。据说是感知到了危险的妖力，跑去荆关调查了。白窈礼自己看他给的书，翻烂了没等到他回来。他倒想跑出去找人玩呢，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第一次来就砸穿了人家的墙，这宅子里的门客众妖都有些疏远他。松下凉的式神他并不个个熟悉，雪之介说要回自己的河里睡觉，唯一一个玩得来的贝儿，还被松下凉带走了。

白窈礼无事可做，索性捞过课本垫在脑袋底下，正要闭上眼睛睡一觉，一股熟悉的妖力令他为之一振。虽然那气息只是一闪而过，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准确的方向。白窈礼腾地跳起来，踏过楼梯，跑向愈发昏暗的走廊尽头。

那气息正来自松下凉的房间。

他哗啦一声拉开黑色的纸门，一个少女模样的妖怪跪坐在房间里，手中捧着一个一尺有余的包裹。她正关上面前的机关木盒，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只是笑笑：“哎呀，主人的客人怎么跑到这种地方？叫人看见，又要说我们照顾不周了。”

贝儿刻意操着甜美温柔的声线，但白窈礼一看见她，就想起那天她把犬神拍在墙上的画面。他忍不住接茬：“就你和我，还要装吗？”

贝儿闻言，眼睛轻轻一轮，在幽暗的房间里，那双黑色的眸子好似无底幽冥：“该说你敏锐，还是另有原因呢？”她捂着嘴轻轻笑了两声，捧着包裹站起身。与白窈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湿润的吐息萦绕在他耳畔：“人多眼杂，小心隔墙有耳。”

说罢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就要沿着走廊离开。白窈礼一个快步冲上去，扯住她的振袖：“等等！不准走！这两天你们在干嘛，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贝儿被他猛地一扯，差点向后仰倒过去。她稳住脚跟，一回头正看见白窈礼亮晶晶期待着的眼睛。她思量片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就和我一起来吧。你一个人待着我也不放心，可别又捅了娄子。”

“好耶——”白窈礼闻言雀跃起来，哒哒哒地往楼下冲。贝儿看着他过于朝气蓬勃的背影，一瞬间产生了带大狗出门遛弯的幻觉。

白窈礼很高兴，但看见他的松下凉明显不这么想。

“我真傻，真的……”松下凉捏紧眉心，“我单知道你在我家的时候不消停，能到处惹麻烦；我不知道出门你还能硬跟上来。我一清早就起床带上贝儿，跑到荆关调查大妖……”

“你可太小看我了。”白窈礼自豪地抱起胸，“有好玩的不带我，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的！”

松下凉：“救命。”

贝儿给松下凉顺了顺毛：“好啦，现在回天乏力……我是说木已成舟，就请主人专心工作吧。你看，法器我已经带来了。”她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件包裹，拆开方巾，里面正是一把精巧的肋差。刀长一尺三，葵形刀锷，实木刀鞘，赤红下绪。松下凉接过肋差，皱着眉将其拔出一截，又飞快地合了回去。那段昙花一现的刀刃曝在正午的阳光下，竟散发阴气，好似隐隐泛红。

“要不是那家伙……真不想用这把刀。”松下凉把肋差放回贝儿手中，示意她替自己收好。贝儿将肋差收进怀里，笑道：“那就不用。区区一只烟烟罗，我不信收拾不了。”

白窈礼耳朵竖了起来，他机灵的小脑瓜发现有架可打：“什么，收拾谁？什么烟烟罗？”

松下凉：“你听错了。”

贝儿耸耸肩：“告诉他又何妨？是这样，我们在数月以前就发现有一只出名的恶妖在向荆关方向移动，他以妖怪为食，生性好战，所到之处祸乱滔天。不过他行动十分缓慢，当时并不能确定目标就是荆关。但最近，他的气息停留在了这一带，并且不知为何，比起最初更加怨念深重了。他的原形我们还不太确定，但幸存下来的目击者都说是一团红色雾气，很有可能是烟烟罗的一种。”

“就是这样。”松下凉抽出烟斗，“不易看出原形的妖怪，往往更加危险。”他说罢吸了口烟，眸子在妖力的照映下隐隐泛绿。

白窈礼听得似懂非懂：“我大概明白了！总之就是有危险的家伙过来了，要把他打一顿对吧！”

“危险啊……”贝儿眼睛微眯，“你觉得，吃妖怪的妖怪和吃人的妖怪，哪个更危险？”她视线与白窈礼相接，纤细葱白的手指好似无意，轻轻点在唇畔。

白窈礼想都没想：“那当然是吃妖怪的对妖怪危险，吃人的对人危险了。”

贝儿的暗示全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她当即笑出了声：“倒也没错。”

松下凉熟悉贝儿的脾性，知道她又要作弄别人，赶忙把话题扯回工作上：“总之，经过几天的勘察，恶妖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但他周围布下了严密的结界，里面的气息异常骇人。恐怕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发现并把他封印在那里。”

白窈礼点点头：“那我们冲过去把结界拆了把他打倒就行了！”

“哪有这么乱来的！”松下凉想炸毛，“听好了，我们的计划是潜伏靠近结界，制造小的破绽让他自行挣脱，在他耗尽力气离开结界的时候，再趁虚而入一举拿下。”

“哇，你好聪明。”

松下凉挠头：“你这都不懂，白琅平常到底教你什么啊？”

白窈礼歪了歪脑袋：“开车买药救山神？”

“这都什么跟什么。”松下凉摆摆手，“接下来听我指挥，不要妄动，我们这就去结界附近。那里守卫着许多妖怪，需要你当诱饵把他们引开。”

三人隐藏气息来到结界附近，果真如松下凉所言，四处都是巡视监察的妖怪，甚至能感到数位大妖的气息。白窈礼按照计划靠近结界，本应做出动静引开守卫，谁知他刚一上前，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白大人，您怎么来了？”

声音的主人正是芳攸，它快步来到白窈礼身边：“正要寻您还寻不见呢。您也听说了吧？我们前两天抓住了个大妖怪，他十分凶残，之前在结界里拼命挣扎。现在似乎力气耗尽，已经被阿参大人和笠婆大人压制住了。”

白窈礼刚觉诧异，紧接着一拍脑袋，对啊，荆关出的事，肯定来的都是自己熟人。他索性也不引开守卫了，望着密不透风的结界，问向芳攸：“这里面关的究竟是谁？”

芳攸顺着他的目光，一同凝视着结界上浮动的流光：“这位，您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毕竟以妖为食，为祸四方的妖怪，百里之内就他一个了。先前他大战受挫，此后一直盘踞在七流，不过最近忽然行动起来，我们也十分诧异。说到这想必您心里有数了，他就是……”

话音未落，那结界忽然光辉震荡，一阵嗡鸣。蛮横的妖力在空气中剧烈波动，在场小妖一时竟纷纷昏迷过去。芳攸也被震得头痛欲裂，不禁跪倒在地无法起身。白窈礼心一惊，想搀它，只听玻璃破碎般的声响咔咔绽裂，由远及近，直到自己耳边。

他抬头一瞧，霎时间，一道黑色豁口顺着结界顶端撕裂而下，砰地一声将结界断作两半。一股凝血般的黑红烟雾从裂隙中猛然挣出，发出凄厉的绝叫。嘶哑尖锐的哭号仿佛能刺穿鼓膜，回荡在荆关上空。

松下凉看白窈礼迟迟不行动，正想靠近观察，就看见一抹浓烟如乌云将天空笼罩。他暗叫不好，最坏的预感涌上心头。紧接着，那赤黑烟雾有如万箭齐发，直直地向白窈礼刺去。

“糟了！”松下凉抽出符咒一步跃出，“贝儿，我们去救他！”

他刚刚露出身子，谁料贝儿立刻扑了上来，将松下凉摁回草丛中。她浑身妖力将松下凉牢牢罩住，厉声咬牙：“不准去！”

松下凉睁大眼睛：“你说什么？！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向白琅交代！”

“不准去！”贝儿喝道，“那里有多少大妖，你看清楚！你是除妖师的家主，进去就九死一生！”

松下凉仍想挣扎，身后黑炎已与浓烟重重相撞，两股妖力撕扯扭打，随着一声巨响，在半空炸裂开来。那黑炎裹着深朱妖力向四周飞溅，啪地落入杂草丛中，引起一阵野火。

贝儿用妖力扑灭火焰，抓住松下凉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再这样会暴露的，快走！”

“可是白他……！”

“他很强，不会有事的！”贝儿凭空唤出一道移转空门，那法术本是松下凉召唤她所用，如今被贝儿灌入妖力，竟强行拓成通向松下本家的出口。松下凉此时还要往回跑，她一把将松下凉推进去：“走！”

白窈礼被袭击时，芳攸还倒在身下。他一边与浓烟缠斗，一边抱起芳攸把它带到安全地方。此时那赤黑浓烟见他不肯迎击，力量陡然增强，仿佛要逼他出手。白窈礼安顿芳攸，撤开一步，直面狠戾的妖力烟雾。他终于不用闪躲，调动全身力气，黑炎滚动，在空中与烟雾砰然相撞。

两股力量竟难分伯仲，互相侵吞不下，向四周爆炸飞溅。黑炎与烟雾彼此纠缠，正午时分竟好似黑夜降临。还未等黑尘散去，那尖锐的号叫便再一次响起。烟雾伴着嘶嚎向白窈礼猛扑过来，森冷可怖，邪怨难当。

白窈礼迸出黑炎格挡，同时两股火炎刺向烟雾中央。谁知那妖怪仿佛没有本体，黑炎只刺中了一片虚无。烟雾在近身时分倏然膨大，好似鲸吞。白窈礼挡在身前的烈火非但没能将其逼退，反而被没入其中。

——为什么……好痛苦……

恍若无尽的黑暗中，白窈礼听见了啜泣般的低吟。

——为什么大家要打我……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那声音喃喃着。

——身体好痛……已经动不了了……但是，但是……

那声音渗向他，流进心脏。

——但是约好了……

恍惚间，白窈礼的心漏跳了一拍。护在他周身的黑炎向烟雾漫去，好像要将其抓住，与其交融。然而那赤黑烟雾龙卷般疾冲而过，在他耳畔尖嚣呼啸。被困在烟雾中的短短一息仿佛永恒，他一时失了神，被重重地击倒在地。

烟雾从他身边穿过，紧接着跃入空中。白窈礼跌在地上，头脑昏涨，周身黑炎都有偃弱势头。他用力晃晃脑袋，过了数秒才得以起身。在他与烟雾交战之际，猿神、阿参、笠婆等大妖趁机将昏迷小妖带走安置，此时见他落了下风，立刻抽身应战。然而那烟雾真身无形，任何攻击都被轻易化解，简直永远也无法击中。

白窈礼脑海里回荡着无法抹去的声响，是记忆里少年的声音在低低地哭号。他捂着头，竭力望向众妖交战的地方。赤黑色的浓烟发出尖叫般的破空声响，数股妖力交错厮打，纠缠不休。猿神胸口已经挂彩，阿参本就被结界消耗了大半力量，笠婆的风雨之术难起作用，唯有那烟雾愈战愈勇，好似被怨愤灌溉而成，不厮杀到底誓不作休。

白窈礼撑着膝盖站起身，他用尽力气向那烟雾大喊：“快停下！”

交战中的大妖纷纷诧异，此时哪能住手。然而立刻发现他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对那团森冷可怖的烟云。

“快停下啊！”白窈礼疾跑上前，“你已经很累了吧，很痛苦吧！”

赤黑的妖力倒映在他眼中，与熟悉的身影彼此重合。

“你也不想这样吧——赤云！”

赤云二字一出，空中烟雾登时停息了动作。但只有一瞬，下一刻，烟雾妖力大作，哭号嘶哑更甚从前。几位大妖被逼得后退半分，白窈礼却妖力化炎，黑炎借风，腾云而上。黑炎裹挟之下，白窈礼飞跃至烟雾面前，他右手紧握成拳，火焰凝结，布满皮肤。

他猛然挥臂，结结实实一拳打进烟雾中。只听砰地一声，赤黑烟气四裂飞散，一道朱红的身影从中央坠了下来。那分明是个少年模样，身披浴衣，红发及踝。少年气息微弱，面色如纸。白窈礼一把捞住他的腰，把他搂进自己怀中。黑炎层层收敛，将二人徐徐送至地面。

赤云躺在他怀里，眉头微蹙，双眸紧阖。白窈礼伸手拨开挡住他脸颊的碎发，蜷曲的发丝顺着他的手指滑到一旁。赤云嘴唇已然开裂，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淤青，新伤旧伤彼此叠加，就连指甲也开裂破损，渗满乌血。碰触到白窈礼温热的体温，他好像得到某种慰藉，眉头渐渐舒展，脑袋轻轻靠着他的胸膛。白窈礼垂睫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绷紧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在他怀中发出均匀的呼吸。

彼时，遍布的赤黑烟雾渐渐散去，与赤云交战的大妖见他露出真身，一同围了上来。众人刚要开口，白窈礼忽然仰起头，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嘘。他睡着了。”

数位大妖看到这幅景象，面对白窈礼坦然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忽然听得身后一阵窸窣响声，芳攸竟从草丛里爬了起来，撑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来到白窈礼身边。

它单手扶住刺痛的头，凝视着怀抱赤云的白窈礼：“白大人，您……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