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擦亮。
书房内一片狼藉,置书的架子倾倒横在地上,书散落一地。酒水打湿了地板,映出窗边的桃枝,和窗外的夜。
里屋之内,有两人相拥而卧。
太子此刻已经睡的很沉了,一手搭在班故纤瘦的腰上,身子微微内扣,一副怕班故逃走的动作。
而班故却还没睡,嗅着太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沉香气息,毫无困意。
太子的睫毛很长,合眼安睡时就像一块温润的暖玉,不骄不躁,安静而乖顺。班故端详着太子的样貌,想起昨夜太子与他温存的样子,指尖不由得想去触碰太子微红的脸颊,但伸到半空却停住了,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
但犹豫也只片刻后,窗外忽然传来稀稀嗦嗦的动静,像是什么鸟类。
没多会儿,几声“布谷”“布谷”的鸣叫声响起。班故眼眸瞬间清明,知道这是手下给他的暗号——时机到了。
班故怕吵醒太子,蹑手蹑脚地从卧榻内爬起,稍稍换了身轻便的衣裳,然后便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反身关窗时,他又见那只三花猫卧在对面高桌上看他。
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一转身,一人影已在树下等他了。
是昨日他那个手下。
他手下人称“刀麻子”,丈二高身量,是个大汉,却偏生一双细嫩白手,故而又得外号叫“白手刀疤”。
刀麻子不爱说话,班故也没问什么,一手搭住刀麻子肩膀,另一手用黑披风将自己遮了个严实,身子轻巧一依:“走吧,动静小点。”
刀麻子犹豫一下,难得多余问了一句:“身子可撑得住?”
“撑得住,废话那么多!”
班故话音没落,刀麻子脚尖一点一个轻功就上了墙头。
……
他们离了府尹府后,在尚为宵禁的雍城内躲躲停停。
一路绕守卫出城,骑上事先安排在城外的快马,赶在破晓前赶到了最邻近“风声岭”的一处驿站。
此处是他聚集一些与他家族交好的江湖朋友的站点。
他们班家如今势力不比当年,但到底名声还是有的,只要在暗市把消息放出去,一夜间变会有许多以此为生的江湖朋友冲着班家的名声来赴命。
班故手底下听命的人不多,还要在太子和皇帝面前装低调,所有他每次有要紧事便会花一大笔银子出去招人。
这就造成了他在京城人人喊打,但因他舍得花钱,在暗市的名声倒是异常好的局面——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但是……
两人的马在驿站停下。
班故下马时累的有些气喘,昏昏地咳嗽两声,拿一口药酒给压下去了。
他立在风里裹紧了披风,望见驿站房中稀疏火光,人影寥寥,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怎么只来了这么几个人?
莫非刀麻子昨晚发了一夜的信火,但这些消息都被人给拦截了?
糟了,这怎么办?
“主君……”刀麻子轻声唤他。”
“看到了。”班故愁上眉梢:“大致来了多少人?什么路子的?”
“两路江湖人夜半就到了,还有跟咱们来雍城的十几个家卫,已在石桥谷埋伏,”刀麻子简述着眼前境况,“那群人已经盯上,是秦大在领人放哨。”
“定是我那个好二叔的手腕!”班故愤懑咬牙,“虽说有些不像他……我弟弟今日若追不回来,我早晚把他后院那两只玉骨白虎炖了汤喝!”
“请主君下命令。”刀麻子道。
“照常点人,”班故已想定。他重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说道:“我先行一步,你去同屋里的人说,就说我变了主意,决意今日死在这风声岭,情愿为我和我弟弟死的两柱香后在石桥谷汇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情愿的也不强求,只是从此与我家的生意……还是另挑山头的好!”
“是。”刀麻子目送班故离开。
……
风声岭得名于特殊的地貌,崇山高耸入云,西走便是西北风沙之地,故而疾风劲草,终日风声鹤唳。
班故的马快,没多久便到了风声岭的中心地段——石桥谷。
石桥谷曾经是一座繁华的石镇,因一座青石断桥闻名,颇受贬黜骚客青眼。只是后来乱世十一年间,前周朝与西戎两国频繁交战,石镇遭遇屠杀,如今这一带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只几间漏风的房屋还堪可给路人遮风挡雨。
班故到的时候,恰逢初升的太阳嵌在天线上,他在马上眺望,一阵怅然。
他家家卫副统领秦大带领十几个班家死士给他行礼,他下马,一把扶住秦大:“不必虚礼。”
“禀主君,”秦大是个彪汉,又矮又壮,皮肤黝黑,厚地像一堵墙。他抱拳道:“探子来报,对方有百余人,预备分二十四路走,属下按刀统领的吩咐在山里放了‘追踪蛊’,共定下十三条必经路,已在其中十二路设下灭绝阵法,只留下山的一条,请主君过目。”
班故看了地图,见其上面面俱到没有什么遗漏,点头:“按你说的。”
“是!”
班故又向众人说明了今日寡不敌众的情况,并无一人退缩。
班故这才安定了些:“今日仰仗诸位以救我弟弟为首要,王唐剑交给刀统领,若事成,诸位就是班家的恩人。”
“主君言重!”
刀麻子领驿站的人到达石桥谷后,这个残破的小村庄在初日的光影下忽然现出一种久违的肃杀之气。
点清统共的二十六人,班故迅速分配了职责,自己便带领一队十一人径直前往下山的必经之路埋伏,而刀麻子则领另十五人去“赶兽入笼”。
两队分开后,班故用佩剑割下自己的一缕黑发,解下腰间玉佩,将黑发缠在上面,给了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家卫。
他稍稍嘱咐小家卫道:“将此物交与太子,若我回的来就没你的事。若回不来,等我死讯天下皆知,下葬那日你告诉他,这玉佩里有我附的话。”
小家卫小小年纪还不知道“附话”的含义,不解地把着玉佩翻来翻去,但并没有见到上面有什么文字。
“你自然看不见,”班故被蠢笑了,解释说:“需得是嫡亲血脉或认过主的才可以。你别多问,照做就是。”
“是。”
“走回去,别骑马。”
这样就算太子立刻派军来援助他也来不及,等赶到的时候,多半也已经尘埃落定了,怎样都连累不到太子。
“是。”
小家卫身手灵巧,话音刚落下没多久就在野地里撒开了欢,像只野性未褪的小兽,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班故于是带领余下的十二人,踏着日照下长长的人影,前往山下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