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觉一直睡到了傍晚。酉时末,夕阳的第一缕光穿进房内,班故趴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听见屋里有动静,以为是小何,哑声道:“怎么不去读书啊……”
“这儿。”
然而小何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班故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睁眼,看到班何坐在床内,睡眼惺忪,也是刚起的样子:“你怎么也这么能睡?”
班何:“你回那么晚。”
……所以呢?这是你赖床到太阳落山都不去读书练剑的理由吗?
班何:“我昨夜也睡得晚。”
“下不为例!”“嗯。”
班故“例”字刚落下,忽听房间另一侧传来了一声轻蔑的嗤笑,班故猛一个激灵,这次彻底醒了。
他看到竟是太子跪坐在他身后的茶桌边正在做茶,身姿挺然,仪态端正地说:“这话对你们班家人讲,又有什么用……我昨日子时送你回房,算起来你一共睡了八个时辰,不解释一下?”
班故手钻进被子里偷偷扯了扯弟弟的衣服,提醒千万不要揭穿他,而后转身,边下床边道:“你又多想什么,昨夜阴气重,我怕小何睡不好就想去库房翻点安神香点上,结果香没找到,还多余折腾了大半夜……”
这理由编的他自己都不信。
班故从床上坐起来,一刻也没有放松地观察着太子脸上的表情。
太子表情仍旧冷淡,看不出态度,问:“你不是讨厌香料?”
“小何是孩子嘛,”班故脸不红心不跳,“肯定先可着孩子啊。”
太子没说话。
“诶,你怎么在这,公事处理完了?”班故赶紧趁机扯开话题。
“嗯,今日事少,等你晚饭。”
“都快戌时了啊,怪不得这么饿,”班故去洗脸,“劳太子殿下这个大忙人等我吃饭,荣幸荣幸……”
“也是有事,”太子道:“昨夜你弟弟立了功,在书房附近发现了一个下药的奸细,少宇不放心,要彻查主院的水源器皿,我便来你这儿躲个清闲。”
班故:?
怎么昨晚还发生这么多事?
班故瞪眼转头看班何,见弟弟一脸同情,表示自己真的什么都没说,是人家太子自己知道的。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太子,见太子放下手中杯具,皮笑肉不笑地抬头也看着他:“昨夜你不在府中,去哪了?”
“我……”班故语塞。
完了完了,越描越黑。
两人对目半晌,太子才在似乎不忍看他紧张局促的神色中长出口气,移开眼,另挑话头道:“那个细作是后院一个洒扫丫头,审了半宿,竟是邪.教金灯藤的人……你可听过金灯藤?”
“自然知道,”班故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转身将绢巾打湿,擦脸,在镜中看到太子昨日在颈部留下的吻痕,紧忙用衣领遮住了,“但没打过交道,只听承皇阁人的提过几次。”
“他们要给我下药。”太子说。
“什么药?”
“春.药,给马配种的。”
“好拙劣的手段,”班故稳了稳心情,“他们料准你会对那女子负责,万一弄出孩子,说不准还能留在太子府为妃,便想借此在你身边留女人。”
“这非聪明手段,”太子冷笑:“号称无孔不入,却不是我所求。”
“诶,”班故传过镜中用眼神提醒太子,“你可别小瞧他们,昨日沈泽月哭诉说邪.教一手遮天,承皇阁在雍城寸步难移,叫我帮他。我说帮不了,让他去求潼关,他跟我说潼关就更不用想,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而已。”
班何这时已经穿戴整齐,向太子和班故一礼:“我去叫膳。”
“去吧,”班故开始慢悠悠套衣服:“他们早已经盘根错节,咱俩那点事肯定一早暴露了,只是人家不信你会为了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何况你是太子。所以此举是离间你我罢了。”
“那当如何?”太子问。
班故答:“我无所谓,看你。”
“你倒是洒脱。”
“没办法咯,”班故一脸轻浮地光脚踏上了地上软垫,跪坐在太子身旁,端起太子每日都会给他做的那一碗茶,“命运所迫,小侯爷卖身,从此生是太子殿下的人,死是太子殿下的鬼,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对目半晌,太子忽然调转话头说:“你弟弟走了,能说了吗?”
“得令,”班故一笑,将茶一饮而尽,信口编道:“昨晚那个算命老先生念了一句诗,我思来想去不解其中含义,便夜行出府,想找过去问问。”
太子:“问到了?”
“问到了,”班故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字。
太子念道:“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这句诗老太师教过的,人者在世,终有一别,有什么不懂的?”
班故笑着将“班马”两字圈起来:“敢问殿下,这‘班马’二字,何解?”
“离群之马。”
“那这‘班’字,何解?”
太子一顿,想到了什么,看向班故:“你想说什么?”
班故原是随意敷衍,但话既然顺势说到这儿,也不妨无中生有地点太子一下。但不巧这时,几个侍女端着菜盘进到了房间。班故看今日的菜色有两样是太子不爱吃的,便叫侍女放在了自己手边。到嘴了话也冷静了下,没有立即说出口,而是变成了——
“小何呢?怎的不来吃饭?”
侍女答:“二公子说他不饿,去练剑了,今日功课也落下不少。”
“哦,”班故道:“好生看顾着,只要别闹出什么伤什么痛的,他想干什么都随他去……诶对了,我挑的那几个小随从他看了没?有没有喜欢的?”
侍女:“回主君,看了,但二公子说他心里有人选,不必主君操心。”
“这孩子……”班故没办法,“行了,你下去吧,把门带上。”
侍女:“是。”
侍女走后,班故又给自己倒了杯滚水晾着。一转头,太子在给他盛饭。
他盘里也已经陆陆续续夹了几样菜。这太子口嫌体正不是一天两天了,脸上生气着,心里指不定怎么委屈呢。
看太子这样,班故方才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本意其实只是想给太子提个醒。
那老算命的虽看起来是胡诌,但干那个行当的必是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
看他俩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下宣声告爱,还抢了天神的“寄语”。任谁都会忍不住想一句:两个男人怎能在一起?
那老先生自然也一样,所以才在解了两个“欲”字后多说了一句“然则”。
就是想泼他俩一盆冷水。
但这条路确实没有任何盼头,也怪不得人家泼冷水。
班故为了不扫兴,一锭白花花的银子递上去,才叫风凉话成了吉利话。但老先生却还要将没说的话同他说尽。
所以才会有那句诗。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城郭之外,一别两宽,各生安好。
他们或许终将在波诡云谲的命途里变成微不足道的殉道者。
班故这一轮心思闪过,屋子内只剩下碗筷撞击的声音。
他们班家的院子不比主院清净,下人们没什么苛求的规矩,说笑的说笑,干活的干活,阳光洒进来,烟火气浓。
但此刻却是冷的像冰窖一般。
班故实在受不了这气氛,假笑着打趣:“诶,昨日给‘三花’买的老婆它喜不喜欢?有没有连夜造娃?”
“三花”是书房那只三花猫。
而“老婆”则是他们昨夜在夜市上花五十两拍卖来的灵宠,是只通体全白的灵猫,能听懂人话。
“三花抓不住它,”太子在一边漱口擦嘴,“还挨了一巴掌,今晨我起的时候正卧在我枕上舔伤。”
“好没用的猫。”班故摇头。
“灵猫跑出去玩了。”
“跑丢了怎么办?”
“丢便丢,”太子说:“原本就不是牢笼里的东西。”
班故点头赞同。
一言毕,二人又没了话。
但这次却是太子先开口:“对了,我明日就要去承皇阁管辖的‘天临处’理政,书房空出来给你弟弟如何?”
“怎么忽然要走,”班故差点没反应过来,“小何有读书的地方。”
“放着也是放着,”太子伸手替班故擦擦嘴角,“近来许多机密泄露,这府里不知有多少人是眼线,承皇阁虽也在其掣肘之下,但到底是皇家地盘,那群人不敢太放肆。”
“哦……”班故也放下碗筷,“那我禁足解了之后不如也陪你去,我们……”
“你先养好身子。”
“……”
“这边的事,不必你操心太多,”太子说:“也待不了多久了。现在王唐剑已经找到,就等父皇的旨意下来,说不准下月就回京了。”
班故:“哦。”
班故:“我身子其实没事。”
班故:“刘太医不是来把过脉了,他没跟你说吗?乌金水的毒都已经清了,伤也好了。”
他倒不是真想帮太子理政,那堆奏章他看一眼就想睡觉。
可他还要在太子耳边煽风点火!
离开太子他可怎么篡改太子的懿旨啊?!承皇阁这种地方戒备森严,他这个废人可进不去?!
太子听班故的话,思考了一下:“可刘太医还跟我说,你现在虽好了,是因为体内毒素重新达到了平衡。”
太子看班故的眼神由平静转为无奈,叹口气:“一旦平衡再被打破你性命难保。小故哥,你若要看什么文书,可以差人告诉我,我把东西带回府里给你看,这些日你就好好养着。”
“我能有什么……”班故本能地想狡辩,结果反驳到一半他才意识到太子对他做出了多大一个让步,顿时感激涕零,抱住太子:“好。”
“好好吃饭。”
“得令……”
于是方才那个话题,两人谁也没有再提,成了心里未解的一个节。
……
后日的刺杀依旧在班故与“胡罗洋子”的计划下顺利进行着。
一重一重的引导算计,潼关大将军插翅难飞,最终不是很体面地死在了尊门驿馆。尸体被拉出来的时候衣不蔽体,陪.睡的姑娘们都说没看到刺客的模样,但刺客有三个人,说着西戎话。
班故于是趁机在太子那里挑唆了几句,“忽悠”太子给皇帝上书,让御林军罗刹大帅领兵接替潼关大将军的西北守军统领的职位,并质问尚在京城的西戎使者——你不想活了吗?
与此同时,皇帝对处置班故的圣旨被承皇阁的人拦截,新的圣旨从京城出发,八百里加急驰来西北。
西戎乱了套。
边疆告急,西戎“主战”与“熄战”分庭抗礼,一夜之间自己先打了起来。
班故懂蛊的事鲜有人知,所以他是以吊唁身份去看了潼关大将军的尸体,装模作样地发现了一些提前安排好的“线索”,成功将查案重点转移到了“蛊杀”。但西戎人并不擅长炼蛊,故而此举顺理成章地将矛头转移给了西域。
和大楚。
他在葬礼上贼喊捉贼,演戏演地酣畅淋漓人神共愤:彻查!不查不足以平民愤!若将其捕获,我必定将其绑起来倒吊在房梁上,让他生不如死!
太子在一旁看着班故义愤填膺痛哭流涕的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没说。
但他想试试。
……
然而千算万算,所有思路都被一封突如其来的信打乱。
太子是第一批读到这封信的,朔月之下,难得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