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唐剑是假的。”
……
牢里不知昏天黑地,班故睡了几场觉,一睁眼,窗外的雨停了。
火盆里的火还烧着,这是冬日专供给太子卧房的银屑炭,温热而不灼人。
身后的伤敷了药,已经不痛了。
他一醒时脑子里全是小何临走前的那句话,只断断续续地想着,到现在尚没个定论——小何什么意思?
什么叫……王唐剑是假的?哪个王唐剑?沈泽月让人送回京城那把,还是他派人伪造的那把?小何又是怎么知道的?这孩子……还瞒着他什么?
不过仔细想想,小何早熟,有着不像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对他故意说这话定是有什么依据,又或者,无外乎是为了让他安心。
安心养伤,安心出狱。
班故被抓进牢中已有六七日,天底下没谁为他求情,动辄就是一个死。
小何并不了解太子,所以并不寄希望于太子,反倒把目光放到班故所能撬动的筹码上,也就是——王唐剑。
小何一定知道这王唐剑并非什么护卫京畿的“国宝”,而是他们班家自己家的“传家宝”,被世代班家家主佩戴。
他也一定知道王唐剑里记载了班家四百年的“往事”,还有他们父亲——上一任班家家主班锦安所附下的,只能被嫡系血脉的“修骨”打开的“遗言”。
这“遗言”乃全部班家的势力。
皇帝想要王唐剑不是为了什么京畿平安,就是为了掌握班家的“势力”。
小何定然也知如果那把王唐剑是假的,皇帝就不会真的对班故动手。
皇帝一定会派人来救他。
所以他一定不会死。
想到这儿,班故冷笑一声。
不愧是班家的后人,从小就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
……
“侯爷,该上路了。”
班故正对窗想的出神,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懒起翻了个身。
他挣扎半天才坐起来,心说这狱卒还真是不讲究,什么上路上路的,真把他送走了怎么办?
一抬眼,又是那个狱卒领班。
班故见他一脸官司,心说指定是太子听人说此人那日泼他一脸水,故意找他的茬了,不禁笑说:“狱卒兄弟,在西北十几年了吧,干的不憋屈?”
“少废话,来人——”
班故轻笑,款款抬步,便拖着长而重的铁链,一步一响地出了承皇阁天临处的牢房,然后被三下五除二装进一辆驮着个铁笼子的双驾马车上。
快晌午了,雨后阳光灼人,风却又疾又冷,直往人衣服里钻。
班故今早没听见太子车驾来天临处理政的动静,想必是在府尹府备车,要亲自将他押送回京城。
可怎么非挑这个时候把他押出来?
他刚睡醒,早饭午饭都没得吃,眼瞅着就快正午了!太子身份尊贵肯定是要先用膳再出行!少说还要让他在牢车里干等两个时辰!
干嘛非得这个时候押他上车!
班故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杀了他!杀了这个败类!”
忽然,他隐约好像听见天临处大门外乱哄哄的,有老百姓的推搡叫骂之声。随即灵光一闪想到个绝妙的好点子——
不用说,这群人肯定是来看他游街的。既是凑热闹,一定有人给他备好了菜叶子和烂番茄!
万一人们群情激愤手不择物砸给他个能吃的,他这场饿不就不用挨了?!
快游街!
“狱卒兄弟,”班故立刻冲狱卒领班招了招手,“我来雍城一月多光养伤和蹲大牢了,还没见过这城内风光。反正我也快死了,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这个死刑犯出去跟雍城百姓打个招呼?”
狱卒领班看疯子一样看他。
“行个方便吧,”班故饿坏了,“一定在太子那儿给你多多美言几句,把你调去京城如何?”
“再吐一个字给你喂哑药!”
“头儿,”旁边有小狱卒低声提醒狱卒领班,“少将军前些日来传太子的话,说万事都要依着他……”
“这怎么依!外头那些人……”狱卒领班欲言又止,想了想不敢不遵懿旨,摆摆手,“罢了,是他自己要出这洋相,便跟上那个贼,一同出去游街!”
贼?
班故左右张望一圈,只听轱辘轱辘的车轮声从身后的长耳路响起,转身一瞧,竟还有个人被关在车里。
是个被打的遍体鳞伤,衣着比乞丐还叫花子的蓬头垢面的中年人。
班故自小就爱跟江湖人打交道,太熟悉他们身上那种不信天地不敬鬼神不尊世道尘规,只信自己手里一把刀的气质,所以一眼就能瞧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绿林好汉……不过应该是废了的。
只因班故实在瞧不出这人眼睛里有半分江湖的傲气,只剩下暗淡和死灰,一般只有一种情况——修骨被毁了。
和他一样的废人。
一个把生命寄托在刀剑上的人,一旦失去修骨,就是失去了命。
所以当这“贼”的马车停到班故侧面的时候,班故只感觉到一片死气沉沉。
这种死气是生无可恋。班故太理解这种心情,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噗嗤”笑出了声,而后便是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狱卒兄弟,你看看这人!像不像鬼森林里的‘人面傀儡’?占着副躯壳罢了,呸,偷东西又不会处死,我这个要被五马分尸的都还想着下一顿吃什么,他倒要死要活了,有愧生在竹林中——”
“你说什么?”
“呦,还活着啊,”班故轻蔑地看了这“贼”一眼,“待会儿出去游街,比一比谁接的烂菜剩饭多怎么样?”
“我没偷!”
“管你偷没偷,”班故道:“但料你以后也偷不了了,随便投个山头当个打手不是也能活?”
“我说我没偷!”这老兄忿然作色,“是承皇阁胡乱抓人,我是去抓贼的!他们不但放走了贼还抓错了人,拿我妻儿老母之命威胁,还,还毁了我的……”
“谁?你说谁?”班故故做出惊讶,转头问狱卒领班,“他说的是真的吗?”
狱卒领班默不作声。
这时天临处的门缓缓打开,两辆牢车一先一后马上要被拉出去游街,班故伸脖看了门外一眼,啧啧两声:“那好汉你可是太委屈了,外面这么多人,你完全是代人受罪啊。”
班故的话就像刀子,一刀比一刀扎地狠:“老兄,我劝你游街过后赶紧去抹脖子吧,这操蛋的世道还活着干嘛?要我是你,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牢车缓缓驶动。
老兄在前,他在后。
这老兄听了他的话,明显神色动了动。而后只听班故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一样,我十二岁就是‘御丹境’,结果十三岁那年被废了修骨……嘿,你说巧不巧,我也是被承皇阁废的,你说这承皇阁也真是……”
“不过我比你幸运一点啊,”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大门口,铺天盖地的菜叶子已经砸过来了。人群沸腾,班故冲前面的老兄高喊了最后一句话:“因为我还有个混账舅舅,他的心法可以摆脱修骨对修为的束缚——他就在——诶诶诶!!大爷大妈,别砸脸!!!”
老兄眼睛一亮:“他在哪?”
班故不再理他。
“杀了这个败类!”
“你这个该死的畜牲,我女儿悬梁自尽了,你还我女儿清白,还我女儿性命!畜牲!畜牲!!!”
班故:?
“杀了他!!杀了采花贼!!!”
班故:???
怎么个事?所谓“贼”原来不是偷东西,原来是偷……人?这这这!!!
班故眼疾手快抓住飞来的一个新鲜的番茄,在怀里搓了两下,恶狠狠咬了一口,大叫道:“不是我!!大爷大妈们你们砸错了,是前面那个!!!不是我啊!!我是军犯不是采花贼!!!”
“他就是采花贼!”
“还狡辩!长的人模狗样的,就是这张脸把我女儿给骗了!!!”
“砸死他!!!”
班故这个断袖实在顶不住这么一口大锅,眼瞧火力集中过来,紧忙抱头大叫道:“我是杀潼关大将军被太子处置的啊!!你们不能乱咬人啊!!!”
众人:?
拉车的马脚下一个打滑,停下来跺了跺脚,人群安静了一片。
只听班故又喊:“家父班锦安,我家有组训,三十五岁前纳妾或是外室是要被逐出家门的!!!”
人群全静下来了。
“是他杀了潼关大将军?!”
“他是永安侯班故?!”
“是了!我说怎么这般眼熟,他就是那夜在城中策马的永安侯啊!”
“我头一次见!”
“竟然生的这么好看,我还以为话本里说的都是假的呢?!他,他腰身真的两尺细?!”
班故:??
“杀了潼关那个老贼竟然被人拉出来游街,天理何在?!!!”
“对!天理何在!”
“分明是为民除害!承皇阁是被西北的风沙迷了眼吗?!!!”
班故:???
“承皇阁事奉天家之命,”狱卒领班义正言辞说:“按律办事!”
“按个屁的律法!不过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太子来了才正经两日!”
“太子没来的时候可没见你们查办过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
“县尉府的藏尸案你们提过吗?若不是太子下令,你们会抓他狗仗人势的苏县尉吗?”
“更别提什么潼关大将军,呸!”
要说这西北民风就是彪悍,竟然敢当面跟官府的人叫板,佩服佩服。
“大胆!”狱卒领班拔刀:“竟敢诋毁承皇阁,来人!给我绑了!送回天临处去,皮软了再放回来!”
“诶诶诶诶狱卒兄弟,息怒息怒,”班故紧忙制止,指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前面就是府尹府了,可别扰了太子殿下的午膳啊。”
可惜双方都不听他的话,已经混乱扭打起来。
“别打啊大爷!你打不过他的!”
“都是我的错!你们别打了!不要再打了!菜!菜都掉了大妈!”
经过班故“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场官兵拿民的乱斗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人挤人中,班故忽然在如潮水般起伏涌动的人头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刀麻子。
刀麻子穿着百姓便装,仍旧显得身形无比高大威武雄伟。
只见他带着一顶斗笠遮住脸上那道十字刀疤,一双白手从手提的菜篮子里抓出一把烂菜叶子,然后——
——朝班故的脸砸了过来。
班故被正中脑门,咬牙切齿,却见那菜叶子上有用刀刻的六个小字:
[燕子关,春莺楼]
他神色一暗。
……
这边闹腾过后,数十人被承皇阁抓走。
班故咀嚼着刀麻子丢给他的菜叶,觉得自己像兔子。但左寻寻右找找,牢车里剩下的菜他都不怎么爱吃了。
可怎么办,还没吃饱。
游街过半,他肚子又开始叫。
但方才他身份一亮明,雍城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他的“丰功伟绩”,一面为他唏嘘,一面又嘱咐别人,可别砸错了人——前面那个乞丐似的人才是采花的贼。
于是乎,没得吃了。
同为游街示众的囚车,在雍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热闹。
一种是前面的老兄,靠在木栏上被人继续扔烂菜叶子泼脏水。
另一种是后面的班故,饿着肚子,却还要陪前来“感谢”他的众人笑着扯闲天……
此刻站在府尹府门口马车外亲自提着食盒等候多时的太子殿下:“……”